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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她许多照拂，要她来才好呢。” 他在那里笑着，手搁在桌上，蜷了又松，松了又蜷，心也跟着紧一下松一下，反反复复。 姐姐也没察觉什么，随口道：“那我打发人再去请一请。不成，还是我亲自去跑一趟。” 于婚期前一日，姐姐套了马车郑重地去请了一趟。先去了霜太太那头，请了霜太太并巧兰缁宣夫妇。说定了又到琴太太这头，琴太太客套道：“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这样忙，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那可不敢，别家打发人去说一声就罢了，两位太太这里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请的。后日是正头日子，连各位爷奶奶姑娘们都要请去坐坐。” “你们这日子拣得好，后日是小满呢。”琴太太笑着周旋两句。原本顾忌着月贞与蒋文兴从前的事，打算把她留下看家的。如今见人家又来请，她也不好说什么，提着扇指向月贞，“干脆你后日也一道去，去逛逛他们家的新房子。 ” 月贞去不去都是一样的，凭太太吩咐，便在椅上点头。姐姐见众人都邀全了，自觉脸上有光，欢天喜地回去吩咐把主席留给李家。 真到小满那日，阵仗拉得大，天不亮李家帮着迎亲的下人便赶到蒋家去帮忙。呼啦啦一队人马拥着蒋文兴绕了半个钱塘县往陈家去迎亲，锣鼓鞭炮隔着几条街也能隐约听见，闹得十里沸反盈天。 月贞早起在家换衣裳，就听见芳妈在嘟囔，“这蒋家到底是没经过没见过的，眼皮子浅得很，发了点财就恨不得张扬得满亭人都晓得，故意拉这么大的排场。” 珠嫂子一面给月贞梳头，一面回首搭话，“何止发了点小财，那是嘴里的客套话。听说文四爷什么生意都肯做，只要是挣钱的勾当，生意场上结交了不少朋友。我看要不了两年，咱们杭州府有名的乡绅名仕一列，他也能排得上号。从前他还在咱们家时我看他就觉着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月贞坐在妆台前，手里闲散地转着根银骚头发笑，“你敢是事后诸葛，从前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哪里看出来……”珠嫂子对着镜子别有深意地对她挑着眼，“呵，不说别的，他那胆子就比寻常人都大吧？别人不敢做的他都敢。你还有个不清楚的？做生意就凭胆大心细。” 月贞听出她意有所指，向镜子里吐吐舌，不敢再搭腔了。 芳妈很有些嫉愤，越说越烦躁，起身打帘子出去，“快些，太太那头来人摧了。咱们家人都去吃他们家的喜酒，哼，真是给他家好大的脸面。” 这一行老老少少的过去，正是要开席的时候，刚赶上蒋文兴迎了亲回来。听蒋家下人说，这会刚把新娘子送进新房里，大家都在那头闹。月贞同巧兰都想去瞧瞧新娘子，谁也不敢开口，还是蒋文兴姐姐撺掇了几句，两位太太才许跟着蒋家丫头过去瞧。 走到新房里，认识不认识的挤了一堆女眷，新娘子带着冠子蒙着盖头坐在铺上给众人瞧。众人都是挑帘子看几眼便笑着围坐在外间议论。 屋里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不停奉茶收杯碟，凡是桌案上都摆满鲜果瓜子点心，榻上椅上到处坐满了人。有个眼熟的女人盯着丫头婆子出去，捂着嘴跟身边人窃笑，“我看新娘子的脚裹得不好，有些大。” 给巧兰听见，眼珠子往月贞裙底下扫过去，“那哪里算大啊，我们大嫂的脚就比她的大。” 众人跟着看月贞的脚一眼，不是自家人，不好随意调侃。月贞也记不得这些女人谁是谁，倒都觉得面熟。她把脚缩进裙子底下，摇着扇横了巧兰一眼，“我又不是闺秀小姐出身，要做事情，缠得小小的脚做什么？” 真是怨不着霜太太常刁难着巧兰，巧兰说话简直难讨人喜欢，连月贞也偶尔恨不得找根针把她的嘴缝起来！ 前头快要开席，有个婆子进来请众人望厅上去。月贞因为巧兰得罪了她，故意不与巧兰走在一起，落在众人后头，两个眼只顾着乱看蒋家的园子。再往前看时，前头早没了人，她走失在一堵花墙底下。 墙头爬着稀疏的常青藤，隐约听见墙外有喧声，她沿着墙下的草地走，预备寻到洞门绕出去。 前头还真有个洞门，老远就见一个朱红的人影走进来。那人一转脸，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意外。 李家阖家人口今日都要来蒋文兴是知道的，只是他一向在外头应酬男客，以为多半是撞不见月贞。原本他想，撞得见撞不见都没所谓，他以为自己那颗心已经给练得麻木了。 何况今日是他终生之喜，忙得不像样，生意场上的朋友要赶着应酬，官场上来的几位大人也要全心奉承，哪还有闲空去顾着一点不得志的儿女情长。忙得连腿也不是他自己的，给人簇拥推搡着迎来新娘子，又簇拥推搡着在缤纷玳筵上周转嬉笑。 衣裳洒了酒，回房去换，想不到在这里与月贞打了个照面。他的心仓促地一跳，整个人像是从一场醉梦中惊醒，方才同乐的人都不见了，他迷迷糊糊的，觉得哪里都像荒凉得厉害。 也许是吃多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草地太软，他脚步有些飘忽，笑着朝月贞走去。月贞只管疏离而有礼地微笑着看他走到跟前，客气地道喜，“文四爷，恭喜恭喜。” 墙上有一处四四方方的冰裂纹漏窗嵌在他们中间，绿得发冷的草地上也有片处处断纹的阳光横在他们脚下。蒋文兴低着头看那散碎的太阳，舔着嘴皮子发笑，胸中似有杂乱的千言万语在挤逼着，都想冲出口。却因为拥挤，又都堵在了嘴边，哪句都没能挤出来。 他任由这难得的一点时机在苍郁的草地里蒸发过去一段，才笑着抬起头来说：“同喜同喜。” 这话是指她两月后的婚期，月贞羞着把脸一低，客气道：“什么喜，不过是举偏补弊罢了，都是嫁过一回的人了。” 蒋文兴笑得脸也僵住，嘴唇发干地弯着，要放下来也难。仿佛要换个表情，就如同有翻了天的一场巨变。他仰眼把天望一望，天好得离奇，一片无边无际的蓝，怎么变得起来？ 不可能有狂风骤雨了，没可能有一点偏差，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在向好的境况里发展着。那好简直望不到头，使人前所未有的惶惑不安。 月贞觉得沉默得尴尬，欲先辞去，“我往厅上去了，他们一定等着我开席呢。” 她刚走过他身边，身畔的影子却是一个委顿，忽然间跌落下去。回头一瞧，他已蹲在了地上，圆领袍的衣摆托在草里，佝偻着背，肩膀一挫一挫的，慢慢把脑袋倚着墙。她惊骇不已，绕回去弯腰瞧，发现他捂着脸在墙根底下哭，像个孩子。 他一只手横盖着一双眼睛，眼泪从掌心底下一行一行地溢出来，不成调地喊了声，“月贞……” 喊得月贞惊心，原要问他为什么哭，此刻忽然不敢问了。她有时候也自省，自己其实是个心肠硬得发冷的人，不关己的懒得理，就是有些关己的，也不愿去理。 有的话听不见，只当做没有这回事，一旦入了耳，恐怕就成了债。她一如从前，用装聋作哑堵他的嘴，把腰杆缓缓直起来。这一刻什么话都显得不合时宜，她便什么都不说，抬脚走过他身边。 蒋文兴即便挡住眼也能听见身边窸窣的脚步声，手底下的那张嘴又万般无奈地弯起来，唇角两边泪如雨下，滂沱得他自己都惊讶。 却反常地，那些慌乱迫切的话都在嗓子眼里平息回心里去了。他知道他什么不必说，她一直懂的，假装不明白，是不愿意把它当做一件郑重的事摆到台面上。它根本不算一桩正经事。 那它是什么？它连个错也算不上，只是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的一次彷徨，一点慌张。如今她早已苦海慈航，选定了方向，他就成了那道旁苦李。 他吃过许多苦，田埂上淋过雨，地里头折过腰，也在人屋檐下低过头，那么多奚落，那么多嘲讽，最后还不是否极泰来。唯有这份苦，因为不够彻底，所以没能给他个枯木逢春的余地，他只睁着眼束手无策。 然而这苦却成了细流，绵绵不断。人生大概总是如此，既无大满，也无大憾。有的只是一点一点虫蛀的孔，处处漏着风。能怎么着？只不过慢慢去煎熬。 他歪在墙根底下哭着笑着，无可奈何的手没处安放，只好抠着墙。那墙或是本来就有，或是给他抠出了一条崎岖的裂缝，蜿蜒地爬到空茫茫的天上去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小姐有病》，大概六月份开。 四月初《闲桃里》放一个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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