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长进不长进的,不过是为束一束他们爱玩爱闹的性子,难道还指望他们这样小的年纪考状元不成?”月贞不高兴说这个,随口敷衍着。 “你这话不通,虽不指望他们这会就有什么大出息,可启蒙正是个要紧的关口。倘或现在不教好,日后只怕他们憎恶上读书。” 月贞横他一眼,翻了个眼皮,“那张先生还是不错的,崇儿这一月学了两首诗,能背也会写。” 他那两个指头在桌子上敲敲,头也点点,再没说什么。月贞又暗暗睐着眼,憋不住长吁一声,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怪道人家说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到手了就不稀奇了。别说到手,还没成亲呢,就远着人了。要真等成了亲,还不得成日见不着个人影?” 鹤年将脑袋歪到另一边,睇着她微笑,“这话是谁说的?” “还用人说?只看二老爷不就是这样?哼,真格是父子,一脉相承的德性!”言讫,月贞把脸别到一边去。 等了一会那头也没话驳,她又转回脸,见他还是歪在那里笑着看她,那目光分明是浓情未止的,甚至还溢着一缕关不住的慾。 她心下更糊涂了,黛敛着惑。他把手伸到桌上,逮着她一截袖口摩挲,“怎么这副打扮?” 月贞把手一下垂到裙上去,语气淡淡,“我嫂子怕我穿戴得太光线撞见那起有歹心的人。都是借口,还不是怕我走在街上给熟人碰到认出来,说你们李家的媳妇不成个体统,一个人在街上瞎逛。” 那截袖口早由鹤年手里溜走了,他的手还在桌上空空的放着,手里仍似半握着个什么,有些眷恋不舍。他未尝不是忍着一腔慾火,只是这时候,不能乱也不能急,愿意墨守成规,本分克己。 溜就给她溜走吧,反正她已经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把胳膊收回去,一派气定神闲,“这几日天好,什么人都肯出门,街上乱糟糟的。你嫂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你拿了茶早些回去吧。要在章家住一夜?” 恰逢此时,管事的进来说茶叶都包好了,又阖上门出去。月贞只得依依不舍地立起身,走到天井前头,回首瞥鹤年,“你这人!也不送一送?” 鹤年慢条条起身,走到她跟前,倏地给她揪着衣裳推在那根圆柱子上。他诧异一下,笑着把她的手抓下来,便没舍得松开,温柔的低着声,“又发什么脾气?” 月贞嗅到他身上幽沉的檀香,愈发委屈,贴近他怀里,仰着双眼直视他,“你这些日子怎么老躲着我?” 他呵呵一笑,“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们的日子都定下了,我还能跑哪里去?” “不怕你人跑,怕你心跑!” 他的坚持被她那双眼睛撼动了一点,翻个身,反将她揿在柱子上,一只手将她的腕子钉在脑袋旁。待要俯下脸亲她时,又笑着止住了,只用目光触摸着她,“简直是杞人忧天,就是为你跑回来的,怎么又会丢下你跑到别处去?” 月贞等着他的吻,等的生怨,“那你躲着我?也不到我屋里去了,人成日捱到半夜三更才睡,就怕你来了听不到你敲门……” 他的另一只手管不住地想要碰.她,在竭力忍耐中,只把她鬓角的碎发掠一掠,“你只知道你忍得辛苦,我又何尝不苦?咱们都守着规矩吧,就要成亲了,何必急于一时?留些地步给洞房花烛夜,不好么?” 月贞脸上一红,多日积的怨倏然散了,“原来你是为这个才刻意远着我的?” 他歪下脸,嘴巴近近悬在她腮畔,“不然还为什么?有那些闲空胡思乱想,不如费心想想咱们新婚之夜的情形。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唯独还没见过你做新娘子的模样,我这些日子总在想这个。” 月贞心扑通扑通乱跳着,恐怕跳到他身上去,忙一把将他推开了些,“那你慢慢想着吧,我得回去了。” 鹤年往自己底下瞥一下,立在原地笑,“我这会可不方便送你了。” 月贞也跟着朝那地方望一眼,脸上烧得滚烫,慌着逃出去。 他自己又在内堂坐了半晌才出去,拣了试茶的那张桌子坐下,隔着一则屏风听众人乱哄哄盘点。桌上另一端搁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碗,盖阖了一半,茶汤剩了一半,热温也冷了一半。 还以为是买茶的客人吃剩的,不想那管事的进屏风后头来收拾时说:“方才文四爷来了一趟,说是瞎逛到这里来的。我说您在内堂陪着贞大奶奶说话,问他要不要叫您,他又说不必。在这里干坐了会,吃了半碗茶,就走了。” 鹤年诧异了一下,扣着拢眉心,“大奶奶出来时,两个碰见了?” “那倒没有,他前头走,大奶奶后头才出来。” 他摆摆手,叫管事的把茶碗收走,横眼看着内堂那两扇阖拢的门。门上的雕花底下嵌着一层皎洁的纱,隐约看见天井里那朵娉婷的荷花。他心里觉得好笑,以为只有自己在忍耐,原来是三个人都在忍耐。 只是各忍的情绪不同,有人忍着慾,有人忍着喜,有人则忍着一片没名目的哀。 蒋文兴带着这悲哀走在太阳底下,月贞的身影也不知是在身前身后了。总之,仍是在这片密密匝匝的人海。他的眼空洞着,不再去寻她的影,反正寻到了也并不能属于他,他只能干看着。 这一路盲目地走,也一路盲目地想,月贞当初肯与他苟且,必定是瞧中了他某一点。那一点,本应当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一个关口。后来又是为什么,她的感情戛然而止,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延展开? 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他只能归咎于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有缘无分”这词也不知是谁开的先河,真是妙,几乎能解释世间所有只有开头没有结局的关系。但没有结局,也是散场的一种方式。 天上忽然有雨点落下来,人群也在四散着,大家都怕是一场大雨,这天说变就变。蒋文兴却希望这是一场大雨,他不急不躁地走在街上,与奔逃的人潮格格不入。 然而又叫他失望了,雨只细绵绵地下着,未能成灾。几如他心里的哀伤,是淡是软的,不够酿成一场疾痛骤悲。他有些啼笑皆非,爱得不满就罢了,想不到连痛亦不满,简直是四不像,所有的情绪不过闷成了一团惨雾愁云,经久难散。 走回家来,天又放晴了,他脸上的雨水却未干。他把它当做是自己未能流出的泪,就算哭过了一场,决心要将月贞彻底忘了。 那喜庆的红色恰合时宜地蔓延到门上,两扇黑漆的门对贴着“囍”字。他姐姐正在门下指点着两个小厮踩着梯子挂红绸巾,“往这边上扯一点,那朵红花要挂在正中间。嗳,再过来一点。好!这样正好!” 回头看见蒋文兴,他姐姐捉裙来拉他,“你瞧瞧,是不是挂得正正好?” 蒋文兴剪着胳膊望着那红绸扎的花点头,“正好。” 他姐姐看着看着,又敛了眉,“好像还是有些歪。” 两个小厮梯子下到一半,听见这话,又往上爬。蒋文兴已有些不耐烦了,摇着手从门下走过,“就这么着吧。” 姐姐忙追着进去,“什么叫‘就这么着’?婚姻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到日子多少亲朋好友上门,给人家看见一丁半点的不对头,要笑话的呀!你这个人,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人为你费心,你还嫌麻烦。咦,你是淋着雨回来的?你上谁家去了也不知道朝人借把伞!淋病了怎么好?眼看着就要迎亲了,谁家新郎官病秧子似的骑在马上!” 蒋文兴自顾自地走着,像是没听见他姐姐这一筐细碎的唠叨。他眼前是满园春色,眼底只是一抹苍凉的笑。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就全完完结。《闲桃里》新一个短篇4月初发,下一本《小姐有病》,欢迎收藏~
第92章 番外·小满(完) 蒋文兴不听他姐姐的劝, 没及时把身上半润的衣裳换下来,果然就病了一场。请大夫来看诊,开了几副药吃着, 人却是长久不见好。 又不是什么大病,好不好的也不妨碍什么, 婚事还在照常在进展, 人也依然为生意上的事情忙。只是一点, 不敢想起月贞, 一想就有些精神不振,病愈发缠绵入骨。 只是这病十分温柔,并不曾带来什么彻骨的疼痛。 他姐姐亲自煎了药来, 放在炕桌上,“要不另请个大夫来瞧, 开一副猛药, 一下吃好了省事,拖拖拉拉的麻烦。没几日就要到陈家迎亲去了, 没精打采的怎么行?给外人看见,还说你这成亲成得不高兴,好像有什么不如意似的。” 倒给他姐姐说准了,蒋文兴就是不如意, 然而要万事如意太难了。他把屋子里那些崭新的好家具睃一眼,觉得应当知足, 便散淡地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不如意?多少人还不及我呢。” “就是这话,你这年纪, 多少人连饭都不吃饱,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新媳妇进门, 过一二年生下个小子,你这日子那是多少人羡还羡不过来的呢。” 因见他总是郁郁寡欢,姐姐有意要宽他的心,又撺掇他把那身新郎官的袍子试一试。衣裳穿在身上,因为相貌身段好,戴着乌纱,再给那堆金线绣的纹饰一衬,人被堆到锦绣云端去了。心却是彷徨无依的。 偶尔他也有糊涂的时候,怀疑眼前这金齑玉笏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毕生追求。想着想着,自己也好笑起来。不求这个还求什么?他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悠,步子身形都是翛然,却觉得犹如困兽。 吹了蜡烛睡在床上,想着不日身边就要睡过来一个不认得的女人,又是一点兴奋,又是庞然的失落。他自诊这心境不应该,应当高兴得意才是。 症结还是在月贞身上,逃避着不去想终归不是办法,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他得给自己下一剂猛药。于是又不再避忌着想月贞了,还要刻意挂在嘴边说一说。 这日听见家下人在预备婚宴的菜品,便问他姐姐:“李家那头都要来些什么人?” “两位太太说下要来的,就是不知道底下几位爷奶奶来不来。” “贞大嫂呢?她来不来?” “说不清,等我打发个人去问问看。”他姐姐好笑地睇他一眼,“怎么专问贞大奶奶?给巧大奶奶听见,又要背地里埋怨。” “从前教崇儿读书,没少受贞大嫂的恩惠,自然该问问。”他把月贞说起,胸中仍是有些发闷。越是如此,越是要说,有意要把一颗心练得麻木,“贞大嫂那个人,别看门第不高,却是他们李家最和善的。那年年关我回雨关厢,她还亲自下厨炸了些果子叫我带着路上吃。” 他姐姐跟着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家巧大奶奶一向有些看不起人,芸二奶奶在世时,又不大爱与人说话。只这贞大奶奶亲切。也正是因为门第不高的缘故,不拿什么阔奶奶的架子。”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43 首页 上一页 1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