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摇头,“这不妥,若真是哪位大人奉旨办差,我们还搭着官府的线去查他的底细,轻易便能叫他察觉了,届时别连带着通判一道受牵连。” 她一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官家巡幸,里外里多少道关防驻跸要安排妥当,朝中有官员先于銮驾入城,偕地方州府筹措行在警跸宿卫之事,倒也合乎情理。” 话虽这样说,可冉冉仍隐隐觉着不安,“怕只怕是冲着谢家……” 谢郁文唇角一勾,浮起丝嘲讽的笑,“谢家安分守己,爹爹索性都上鸣春山去锄篱笆啦,朝廷再忌惮,总要顾念往日情分,留些颜面——这才太平了几年,过河拆桥的姿势不能太难看罢。再者说,你当往日里,余杭府没有朝廷的眼线么?” 脑海中浮现起白日里那张略显俊秀的面容,迟疑一瞬,眼中蒙蒙蕴起柔和的光,“那陆庭兰,我瞧着,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话说到此,冉冉也不便再劝了,兀自默默留了个心眼。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若陆公相邀,小娘子还打算去吗?” 谢郁文摇了摇头,“先撂下吧,徐徐说得也在理,毕竟那薛家也在余杭城中住着呢,不能叫爹爹为难。”忽然想起一事,朝冉冉扬一扬脸,“这事儿得去和堂兄打个招呼,免得回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堂兄又叫旁的要紧事绊住了,安排不开。” 冉冉忍不住一哂,“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谢郁文所说的“堂兄”,乃是谢忱一位远房族兄之子,谢赜。 谢氏祖居明州,乃世代簪缨的大族,至前朝恭帝时,谢忱少年登科,正逢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谢忱入仕未久,便因开罪了萧氏而褫夺官职,虽性命无伤,却得“明州谢氏子永不录用”的圣谕。谢氏族人由此怨谢忱甚深,不多时,谢忱在京中无以为生,不得已转而从商,后来又南下于余杭扎根,不出数年,竟成一方巨贾。 江山更迭间,兵荒马乱的十余载,从前宦游京中的族人漂零四海,早没有了音讯,蜗居明州的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朝恭帝逊位后五年,逐鹿中原的枭雄们在明州城打了好大一场仗,原先盘踞明州的郢王败走,临行前,为截断粮草补给,在城中四处引燃了火药,满城连天的烽火足足燃了十余天不灭。 后来江南稍平靖,谢忱还特特往明州走了一遭,见旧日煊赫门庭倾颓,人丁寥落,也颇不是滋味。期间,有远房族亲闻讯前来投靠,细问下,原是族兄的寡妻幼子,族兄三年前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谢忱怜其是血亲,便带回了余杭,养在自家府上。 便是谢赜和寡母韩氏。 谢赜初到府上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早已晓事,眼睁睁瞧着国破家亡、族人凋零,又与寡母寄人篱下,仓皇之余愈发沉郁。彼时谢郁文尚不足十岁,虽称他一声“堂兄”,二人全然玩不到一处去,直至如今,二人仍算不得亲近,至多是相敬如宾。 前些年,谢忱欲将家小迁去鸣春山时,亦询问了谢赜及韩氏的意见。谢赜在宜园住下后,谢忱虽也为他延请西席,但他于读书上似乎无甚天赋,逐渐也不大上心了,年岁渐长,倒更多愿意与谢忱亲近,于是也跟着迁去了城外。 是以谢赜如今在谢家倒像是个闲来无事的二世祖,谢忱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谢家养得起一个闲人。 谢郁文蹙着眉头,“也别和堂兄说得太细了,就说是爹爹的故人之子,想来那陆兰庭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多言。” 冉冉点头,“小娘子放心,我有分寸。” 赵妈妈打了帘子进来,见她二人连灯都不点一盏,细声说得入神,不知又在筹谋些什么,很是心疼,“哎哟我的姑娘喔,黑灯瞎火的,也不嫌瘆得慌。” 忙唤了廊下的侍女进来点灯,方朝谢郁文道:“小娘子往前头去吧,可以用膳了。” 谢郁文笑应一声,亲热地挽了赵妈妈的胳膊,一道往外走,“知道啦,妈妈,是我不爱叫她们待在里间的。傍晚时天光还亮着呢,光顾着说事,一不留神,竟就这样晚了。” 赵妈妈是原是前朝上京城人,当年谢夫人有妊时,谢忱尚在京中,便选得赵妈妈入府,准备作奶娘,后来也一路跟着谢家出京南下。谢郁文两岁上没了母亲,赵妈妈一手将她带大,大约是这世上陪伴她最久的人了。 走至外间坐下,正拿了巾子净手,却见一个侍女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仍一声声急急唤着小娘子,直将谢郁文吓了一跳。 侍女站定,好容易喘平了气,“小娘子,王大娘子来了,说什么都不肯稍待通传,奴婢们如何也拉不住她,这会儿已经闯过东园了。” 王大娘子?什么王大娘子? 谢郁文茫然地瞧着那侍女,又看向冉冉,见她亦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还是赵妈妈反应快,立时柳眉倒竖,一巴掌将那柚木桌子拍得脆生响,“嗬,反了天了,真把咱们宜园当自己家了?还敢硬闯?”眼风扫到一旁两个姑娘,一齐仰着头,眼巴巴困惑地望着她,赵妈妈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小祖宗!薛家的王大娘子——与您定了亲的那薛郎君的亲娘。” 噢!是这个王大娘子啊。二人恍然大悟地扭过头。 一年见不上一回的未婚夫婿他亲娘硬闯她家内宅?这叫什么事儿啊?饶是谢郁文在商场上历练多年,此时也慌了阵脚,茫然无措中掺着一丝莫名其妙,全不知该作何应对。 还是赵妈妈镇定些,握了握谢郁文的手,以示抚慰,“小娘子别慌,您别作声,我来应对她便是。” 话音才落,一个杏色的身影当窗下奔走而来,一闪身进了屋子,神色惊惶。谢郁文正要起身作礼,那王娘子全不顾阻拦,一气越过众人,径直上前握住她的手,“扑通”一声竟生生在她身前跪下了。 谢郁文尚未来得及挣扎,王娘子已经开始呼喊了,还带着哭腔,“小娘子,谢小娘子!求您救救我们家昌龄吧。”
第5章 谢郁文与这位王大娘子打交道不多,薛家的事,谢忱有意无意并不叫她插手,是以这些年,与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不过是逢年过节照面客套的交情。熹微的印象里,王大娘子是沉稳和气的妇人,从未有过像这样失了体面分寸的时候,看来这回真是出了大事。 谢郁文回过神来,忙倾身扶了一把,一旁赵妈妈见状,忙过来搭把手,一同扶着王大娘子往贵妃榻上靠着。王大娘子也不坚持,顺势起身,嘴里哭喊却不间断,“我苦命的孩儿啊,六岁上便没了爹……娘没有本事,没照顾好你……” 这话一出,满屋子谢家人立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面上却不敢显出分毫——得,人家这是提点你呢,孩子六岁上没了爹是为了谁?要不是我的孩子没了爹,今日没爹就是你啊! 这一呼喊,谢郁文倒镇定了。定了亲的夫妻婆媳间该如何应对,她束手无措,可听着王大娘子的架势,是要撇开了人情不谈,单揣着上辈里的恩情沽求报偿了,作为天下第一生意人——的女儿,这可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谢郁文亲昵地抚着王大娘子肩头,在她身侧坐下,一迭声命侍女拿来平火静气的菊花茶,一面软言相劝,“大娘子,您别心急,先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一说,好让我们大家一齐想想法子。您放宽心,薛伯父是我们谢家的恩人,他的家事便是我们谢家的事,薛伯父的恩情,不论过去多少年,便是倾家荡产,我们谢家也是要偿还的。” 听她心思清明,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意有所指的,反倒叫王大娘子胸口一窒,不好再携恩自重了,哭喊声不由顿住,抽泣声悻悻低下去,脸色却不太好看。 谢郁文见状,便知道自己是押对了路子,对这位王大娘子的认识更深了一分,微不可查地一勾唇角。又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与王大娘子饮了。 王大娘哭喊了半天,确实也口干舌燥,垮着脸呷了两口茶,方才开口,“今日哥儿自府学回家,本一应如常的,谁知酉时上,一群官兵忽然闯进府中,将哥儿抓走了。”回想起当时情形,仍十分惶然,声音不由发颤,“那群官兵全披甲胄,与府衙前立着的卒子不一样,全不留情面,不仅哥儿,连哥儿书房里的三个小厮,也尽掳走了。” 不妨竟是这样的事,谢郁文听来,也有几分错愕。谢家是余杭的基石,薛家虽没什么名望,可城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谁不知两家间的渊源,瞧在谢忱的面上,等闲也给足了薛家人客气。今日若薛家真犯了什么反了天的事,要上府中拿人,也不会是这样不留情面的做派,不说别的,就说事发前竟无人上谢家来通声气,便极不合情理。 事情原委也不复杂,王大娘子三两句便说完了,可其中的牵扯,怕是海了去了。谢郁文不便问别的,只问王大娘子,“不论是哪处衙门,也不会胡乱抓人,大娘子,您好好想想,今日来捉拿薛郎君时,领头人按的是什么名目?” 问到了节骨眼上,王大娘子却犹豫了,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开口,“……他说哥儿,是,国丧狎妓。” …… 此事太过荒诞,荒诞到堂上侍立的众人闻言先是困惑,仿佛要想一想,才能明白过来王大娘子所言何意,片刻转过神来,面上又各有各的古怪神色,要强忍着,方能维持若无其事的端稳。 一时无人应声,赵妈妈强忍着要破口大骂的冲动,谢郁文呢,则是一时拿捏不好要换上怎样的神态,方能显得妥帖。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王大娘子也有些羞愧,她身为长辈,为着这样的缘故,到名义上的儿媳跟前求情,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替爱子分辨:“小娘子,我们哥儿定是叫人冤枉的,您不是不知道,昌龄是最知理懂事的人,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说着又急切起来,抓着谢郁文的手不肯放,“小娘子,您别怪我行事荒唐——您是什么身份的人,哪该听这样的污糟事,我实在也没脸得很……可我就昌龄一根独苗了,他方才就那样叫人抓走了,我急得和什么似的,吓得魂都没了……您也知道,我们薛家在余杭举目无亲,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上话,眼下城门关了,出不去城,否则便是爬、我也爬到鸣春山上去,请令尊去拿个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烦扰您……” 一席话牵动积年孤苦,思及自身,这回是真触到了伤心处。王大娘子的眼泪又收不住了,“小娘子,谢家在余杭城一句话分量顶我千万句,您小小年纪才干敏达,已经能作谢家半个主,您一定要替我家哥儿想想法子啊小娘子……” 其实这王大娘子还算识趣,从头到尾都没拿薛昌龄与谢家娘子的婚事说嘴,只当是寻常世交讨个情分,到底为谢家人留了余地。谢郁文感念她识趣,宽慰的话也多出了真诚,“大娘子,您先别急,这事郁文既然现下知晓了,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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