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如惊弓之鸟,不敢说安儿的真实身份,只说领养猎户家的孩子,官兵们虽然怀疑,她给了压箱底的一千两银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安儿成了她的义子。 为母则刚,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为了安儿,她都咬牙坚持过来。她为了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直到今天一切宣泄出来,她才发现,她还是怨的。 李昭擦擦眼泪,泪眼朦胧地笑了。反问道,“相爷如今是不是后悔了?” 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安儿当是他们谢家的长房嫡孙。她记得,谢时晏曾经很想要一个孩子。 她曾在他书房翻到过一本楚辞,她还嘲笑他:“原以为郎君天天念的是经世致用的治国之道,谁想还读缠绵悱恻的楚歌?” 他面不改色,淡淡从一旁拿出一册诗经,“女子诗经,男子楚辞。” 她不懂,翻起来看,上面朱红的笔圈圈点点,多是些“萱”、“瑾”、“瑜”、“望”之类的字。 见她还是一脸茫然,谢时晏干脆一手把她扯进怀里,一手抚上她的的小腹,沉声道,“昭昭,这里什么时候能有我们的嫡长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当即羞红了脸,嗔道:“你说什么混话。” 可之后,她自己又悄摸摸拿起那两本书,看了一下午,也拿起笔来圈圈点点。 她选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敲定两个名字。若是女孩儿就叫“沐萱”,萱草生北堂,愿她岁岁无忧愁;男孩儿叫“扶楹”,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男儿在世,当有鸿鹄之志。 可当真的那个小小的生命出现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想她的孩子活着。 她给他取名承安,李承安,她的安儿,只要平平安安就好,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她把安儿保护的很好,来京城也不愿意带着他,虽然不舍,但京城的风雨始终吹不到黔州。 谢时晏站成了一座雕塑,他僵硬地转过头,避开李昭的眼睛,声音沙哑。 “我会……查清楚。” “最迟三天,给你结果。” “你、你好好休息。” 他逃也似地离开,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全无平日里端方君子的风范。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李昭心里有些空——好像也没有她想象的般痛快。 她呆呆望着头顶的窗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早就不在意了,却被她反复拉出来炙烤,折磨谢时晏,也折磨她。双方都不体面。 最后一次。 她疲惫地闭上眼,默默念诵《法华经》。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再不会如此失态。 —————— 书房里,谢时晏瘫坐在太师椅上,赤红的眼里布满血丝,原本清冷的气质也变得阴狠乖戾。 “青厌,出来。” 一个身穿藏青色衣袍的蒙面人悄然而至,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去查——” “查崇德十五年间,谋逆案发的之时,公主在宗人府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所有的一切,通通给我查清楚!” 灰衣人语调平平,声音没有感情:“时隔太久,不好追。” “那就想办法追!” 谢时晏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带着恨意,“从宗令开始,上到宗令,宗正,下到奴仆、杂役,有一个算一个,除非死绝了……不,就是死了也得把嘴给我撬开!” “最晚三天,我要看到结果。” 青厌顿了一下,平静道,“过了六年,奴仆早散了,需按照府册一个一个寻;宗令是九王爷,王府守备森严,不好潜入,属下恐难从命。” “废物!” 谢时晏蓦地把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挥洒在地,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声音愈发阴冷,“三天不够就十天、三十天、六十天,不管用多久,我要当初的一切,如实呈现。” “九王爷那里不用管,从宗正开始,你来查。” “另外,派人去一趟黔州,公主在黔州的情况,她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见的什么人……事无巨细,一五一十报来。” 青厌犹豫一下,如实说,“黔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且要两月左右,恐怕……” “我派红鸾去帮你。” 青厌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稍纵即逝,他抱拳,道:“最迟三个月,属下定不辱命。” 谢时晏闭上眼,挥挥手,最后吩咐道,“告诉红鸾,手轻些,我要让那位清醒两天。” “再有,走一趟刑部,贡品案子该结了。” “是。”青厌来去无踪。 —————— 是夜,养心殿。 皇后刚离开,宫女们照常给皇帝皇帝擦拭好身子,摆好滴漏,挑了灯芯,正当准备入睡时,有眼尖的宫女看到皇帝的手指动了。 她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失,走近一看,慢慢瞪大了双眼。 “圣上,圣上醒啦——” “快禀告皇后娘娘与太皇太后……丞相,速请丞相入宫。” 一瞬间,皇宫灯火通明。小太监们提着灯笼步履匆匆穿梭在红墙绿瓦之间,谢时晏接到召令,衣冠整齐,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作者有话说: 青厌:我和我的怨种老板。微笑.jpg
第11章 当年 谢时晏到的时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除了太皇太后,已全部齐聚养心殿。皇后眼睛红红的,看见谢时晏,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下去,面上一派母仪天下的风范。 “皇后娘娘安。” “相爷不必多礼。” 映着跳跃的烛光,皇后看到谢时晏憔悴的脸色,讶然道:“相爷这是怎么了?晚秋,快给相爷看茶。” 谢时晏冷淡地拒绝了皇后的好意,只问道,“圣上怎么样,可还清醒?” 皇后上扬的嘴角微微收起,还是仔细回答谢时晏的话。她说皇帝刚刚服了药,身体还有些虚弱,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召见阁老重臣,六部长官。他来的晚,刘阁老他们已经进养心殿侯着了。 “如此。”谢时晏微微颔首,解开身上的大氅交给一旁的宫女,“臣去面见圣上。” 两人擦肩而过,谢时晏身上带着深夜的刺骨寒气,皇后怔了一下,转身吩咐宫女多加些碳。 —————— 养心殿,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虚虚坐着,身披九爪龙袍,不怒自威。 听见动静,他微微张开眼,声音暗哑:“谢卿来了啊,来人,赐座。” 底下一堆辅政大臣都缩着脑袋,乖跟个鹌鹑似的立着,其中不乏不惑之年的老者,却单单给谢时晏一人赐座,圣宠如此,引得频频侧目。 刘阁老先发制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相爷此时才到,定是在宵衣旰食处理政务,此忠君爱国,我等望尘莫及。” 这是这是点谢时晏。 圣上醒来,得知贡品丢失案还没有结果,劈头盖脸一顿骂。他谢时晏来的最晚不说,避开了圣上训斥,还得了赐座,让他们这些深夜寒冬腊月拼命往宫里赶的老胳膊老腿情何以堪。 谢时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掀起下摆坐上皇帝赐的御座,声音清冷:“谢圣上。” 皇帝又阖上眼睛,大臣相视一眼,也不敢吭声,谢时晏更是沉着,如老僧入定一般,稳坐钓鱼台,一段冗长的沉默。 终于,皇帝先坐不住了。 “谢卿,朕听说贡品还没着落,究竟是刑部不行还是大理寺懈怠?天子脚下,献给朕的贡品竟然丢了,简直贻笑大方!” 谢时晏冷静道:“禀圣上,贡品已找到,是那龟兹使臣中有贪财之辈,协同驿站更夫、市井宵小等人,里应外合盗取钱财,犯人已认罪画押,证据确凿。” “那为何迟迟不结案?”皇帝眯着眼睛,眼神审视。 “这帮人只图金银,却不知天山红莲的珍贵,红莲需以冰镇保存,离开了冰,红莲凋谢,药效全无,龟兹带来的十五株红莲,如今只余三柱存活,是以臣……不知如何结案,请圣上明示。” “混账东西!”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扶手,急促地咳嗽起来,身旁的太监急忙去拍他的背。 谢时晏又说,“臣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往龟兹,为圣上摘取天山红莲。” 天山红莲,生长在极高的冰上之上,相传十年开一次花,花期仅有十日,要趁着花开正好时摘下,贮之以冰封,才能保持最好的药效。传说可令病重之人起死回生,令年老之人鹤发童颜,令女子容颜焕发,令稚儿开蒙明智。 皇帝本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只当是愚民没见过世面,以讹传讹,可当他身体愈发虚弱,也开始信这些莫须有的传言。 忽然,皇帝嗤笑一声,“朕乃天命之子,受命于天,自当与天同寿,区区外物,不提也罢。” 谢时晏垂眸,并不搭话。 他当然不会以为皇帝不在乎,相反,皇帝怕死,怕极了。 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身体到了极限,御医袖手无策,只能把心思放在寻仙问药上,宫里养了一群方士,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挡不住皇帝作死,但现在他还不能死,只说:“臣定当为圣上摘得红莲,以慰圣心。” 皇帝终于露出一分满意,挥挥衣袖,让群臣退下。唯独谢时晏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没头没尾地,他忽然道:“公主进京了。” 皇帝愣了一下,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李昭。 李昭牵涉废太子一案,而废太子是皇帝逆鳞,触之即死。 他瞬间沉下脸色,“她怎么来了,朕早就把她驱逐至黔州,无圣命不得回京,这是要抗旨不成!” “圣上,您亲自下旨,召举国宗亲祈福。公主是先皇嫡长女,自然在应召之列。” 皇帝想起来,这道圣旨确实是他下的。却也是在他服食仙药,神智不清的时候,谢时晏的提议。 皇帝目光微沉,鹰勾般的眼神直直盯着谢时晏,“谢卿什么意思,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莫非真如坊间传闻一般,想鸳梦重温,与朕那皇姐再续前缘啊。” “朕从来不知,朕的谢卿竟还是个痴情种子,这么多年……呵,朕竟看走了眼。” “也罢,你为国殚精竭虑,身边没个知心人儿,也怪可怜的,你喜欢就留在身边罢,只一点——” 他居高临下,斜睨谢时晏,“废太子谋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世人皆知!李昭作为废太子的亲眷,朕且法外开恩,看在你的面子上饶她一命,再多的,就不用想了。” 皇帝的声音若雷霆千钧,响在空旷的金殿里。一时间,君臣相持,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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