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事实上,元策自从走出那张大帐,便再没踏进去一步。 穆新鸿陪着有“帐”不能回的元策在营中不知转到第几圈时,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终于停在了营门前。 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急急走下马车,正是永恩侯夫人钟氏。 穆新鸿如释重负地将人迎进营,领到大帐门口。 元策站在紧闭的帐门前抬起手,捏住了帐帘一角。 钟氏进营一路已着急忙慌问了许多,此刻见他捏着帐缘,捏到手背起青筋也没拉开帐门,仿佛在酝酿什么情绪…… 钟氏扶着额角打了个摆晃:“沈小将军,我们家稚衣可是出了什么事?” 穆新鸿连忙打起圆场:“不不,不是……” 有事的可能不是郡主…… 元策一把掀开帐门,负着手侧过身,请钟氏进去。 寂静无声的大帐里,姜稚衣正低垂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听见动静满脸欢喜地抬起头来,刚一张嘴,一看元策身后跟来的钟氏,脸一垮,笑意收了个一干二净。 “哎哟稚衣呀,舅母才一早上未见你,你怎成了这般模样!”钟氏一进门便快步上前,没说两句被什么呛着,拿帕子掩着咳嗽了几声。 “这屋里烧的什么炭这么熏人?”钟氏顺着烟气瞧见榻边那盆劣炭,“我们稚衣向来只用银骨炭,你们这不是糟践……” 话说一半,却发现姜稚衣安安静静坐在榻上,连鼻子也没皱一下。 又看她手边那粗糙到磨手的陶碗,眼见得里头茶水已被喝尽,一滴未剩。 再看她身上拥着的那床硬邦邦的、一看便很是硌人的被衾。 不止钟氏愣住,穆新鸿也惊讶地瞪大了眼。 军营里过得糙,本也没指望踩个泥巴地都要铺绒毯的郡主肯用这些凑合来的东西。 却没想到姜稚衣非但用了,还毫无嫌弃之意,尤其对少将军这床被衾十分的情有独钟、爱不释手。 “稚衣?”钟氏宁愿相信六月会飞雪,也不信姜稚衣眼里忍得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惊了又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谁人欺负了你?” 姜稚衣仰起一张委屈巴巴的脸,朝她身后站着的人望去。 元策:“……” “不、不是,侯夫人,您千万别误会!少将军与郡主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半分瓜葛!”穆新鸿说完,觉得这话好像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又找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给郡主处理皮外伤,侯夫人不如还是尽快将郡主接走……” “这是沈少将军的意思吗?”姜稚衣忽然打断他,不高兴地抿着唇望向元策。 元策:“自然,难道郡主还想赖在臣这儿养伤不成?” 姜稚衣深吸一口气,像在强忍什么:“那沈少将军也觉得,我与你之间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瓜葛?” 元策淡淡眨了眨眼:“臣应该同郡主有什么瓜葛?” 姜稚衣极轻极缓地点了两下头,一双水杏眼轻轻一眨,啪嗒眨下一滴泪。 元策:“……” “既然没有瓜葛,你今日为何救我?”姜稚衣含着哭腔,不死心地再问。 “郡主今日倒下之处恰好过我军营界线,若非如此,臣的确不至于多管闲事。” 像是一口气没缓上来,姜稚衣颤抖着抽了下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泪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钟氏在一旁看得又是莫名其妙,又是心惊肉跳,赶紧劝道:“稚衣啊,要不还是先跟舅母回府去吧,这皮外伤若不及时清理上药,可是要留疤的!” “留疤就留疤好了,反正我如今也只是个闲事了!” 元策:“……” 钟氏:“女孩家怎好留疤呢,将来嫁人后夫婿可是会看到的!” “我都已是个闲事了,还能嫁给谁去……” 元策:“…………” 穆新鸿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元策身后,悄悄张了张嘴皮:“听郡主这话意思,难道本该是您娶她?” 元策面无表情看着声泪俱下的人:“你问我我问谁去。” 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回荡在帐中,反复冲撞着人的鼓膜,震得人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元策摁着耳根闭了闭眼,面朝钟氏道:“侯夫人?” 钟氏昏昏瞪瞪抬起头来。 天晓得这孩子自入侯府以来就没哭过,她这当舅母的何尝不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大场面! 钟氏略带尴尬地一笑:“这孩子怎么劝也不肯回家……沈小将军可有什么法子?” 元策耐心彻底告罄,沉着脸走上前去,单膝抵上床沿,弯下身,手臂从被衾下穿过,正要连人带被衾一把抱起—— 姜稚衣哭声一停,抽了声噎,抬起头来。 元策一偏头,对上一双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眼。 眼睛还在哭的人,身体像被什么锁钥打开,懵懵懂懂地伸手圈牢了他的脖子。 “……” 默了默,元策被衾下的手慢慢抽回,扬手一记手刀下去。 然后在钟氏和穆新鸿震惊的目光下,将昏厥的人单手扛上肩膀,大步流星走出了营帐。
第7章 翌日清早,晨曦初露时分。 姜稚衣在瑶光阁寝间床榻上悠悠醒转,看见头顶熟悉的、雕梁画栋的彩绘承尘,眼皮轻轻一颤,眼神瞬间黯了下来。 趴在脚踏守了一夜的谷雨连忙上前,又惊又喜:“郡主您可算醒了!” 却见姜稚衣平日白里透红的脸像染了病气一般灰败,一双水杏眼也神采全无,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压根儿没听见她说话。 “怎么了郡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稚衣双目失神地抬起手,指尖慢慢抚上心口:“这里疼……” 谷雨大惊失色。 昨日验伤的女医士发现郡主后脑勺磕了个包,说诊脉暂时不能断定有没有内伤,若郡主醒来以后没有其他不适便无大碍,只需敷药消肿即可,若有异常则需再行诊断。 不过,医士说的异常是头晕恶心、神志不清之类的,怎的这还疼去心口了呢?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谷雨慌忙站起身来。 “不必了,大夫医不好我……”姜稚衣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 “那谁能医好您?奴婢去请来。” “他不会来了,他已经不要我了……” 一滴清泪从姜稚衣眼角唰地滑落下来。 “郡主,您别吓奴婢呀,谁不要您了?怎会有人不要您呢?” 姜稚衣偏过头刚要开口,一动脖子却先疼得呻吟出声。 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姜稚衣捂着脖子,眼泪决堤了似的往下流:“若非他不要我了……怎会对我下如此重手?” 谷雨拿着帕子慌手慌脚去给她擦泪:“是是是,沈少将军真是太过分了!您说您遇上那么多山贼也不过磕了个包、蹭破点皮,浑身上下的伤加起来都比不上脖子这一下,竟叫您昏睡了整整十个时辰……” 谷雨嘴巴动得比脑袋快,说到一半才猛地一停:“……您刚说什、什么?” 这、这是“要不要”的事吗? 姜稚衣颤抖着轻吸一口气,面露回忆之色:“若非他不要我了,大军凯旋那日茶楼底下,他看我的眼神为何如此陌生?” 谷雨:“?” “他还用那样冰冷的语气问我是谁……” “回京这许多日,他都不曾上门寻我,我去军营找他,他还让人撒谎说他不在,故意避而不见……” “昨日我与他当面对峙,他也翻脸不认,好像全然忘了我们的过往……” 谷雨:“???” 谷雨努力跟进着这些听上去十分熟悉,细想起来却相当陌生的事,惊得嘴一张差点掉了下巴:“过、过往?什么过往?是奴婢想的那种——过往吗?” 姜稚衣没再说话,仰躺着默默流起泪来。 谷雨张着嘴瞪着眼愣了半天,试探道:“难道……您与沈少将军不是外边传言的对头……?” 她才新来府上几日,看郡主与沈少将军分明就是一对冤家呀! 姜稚衣虚弱地抬起一只手,搭着谷雨的手腕坐起来,沉痛地闭了闭眼。 她又何尝愿意与他当这“对头”,却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在外做戏…… 正是主仆二人各怀心事的沉默之际,一名婢女叩开了寝间的门:“郡主,沈夫人和沈少将军来府上看望您了。” 姜稚衣眼泪蓦地一收:“什么?何时来的,他在哪里?” 那叫小满的婢女慢吞吞还没答,姜稚衣掖着帕子揩揩眼角,又自言自语起来:“他来看我,沈夫人也来了,难道……难道是来提亲的?” “???” 一转眼,刚刚还柔弱如小白花的病美人已经生龙活虎跳下床榻,提着裙裳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谷雨和小满愣在床边大眼瞪着小眼,片刻后—— “郡主您的鞋!” 谷雨提起姜稚衣的趿鞋追了出去,追到寝间门口,却见三名身形彪悍的仆妇围上了姜稚衣。 “郡主伤势未愈,这是要去哪儿啊?”打头的仆妇殷切笑着。 姜稚衣蹙眉后退两步,回头看向谷雨:“哪儿来的脏东西?” 谷雨还沉浸在姜稚衣方才仿佛变了个人的震撼里,一看她来了平日的脾气差点接不上茬儿,一愣过后才上前:“哪里来的刁仆!郡主去何处还需向你报备?” 那仆妇觍着脸一笑:“自是不需的,只是郡主有伤在身,不宜下床走动,夫人也是关心郡主,才命我等过来照看……” “大夫都没说这样的话,我新来不久,竟不知府上夫人还通晓医术?” “这……夫人也是为郡主安危着想,郡主昨日出门遇到山贼,夫人心里头跟油煎似的,真真是后怕!眼下外头不太平,郡主还是待在屋里最为妥当……”那仆妇说着又拱上前来。 谷雨护着姜稚衣,嫌恶地连连后退。 三名仆妇揣着笑脸将两人挤回了屋,啪地合拢了房门,窸窸窣窣给门上了锁:“夫人眼下正在正堂待客,一会儿便来看望郡主!郡主且好生歇息着!” 两炷香后,瑶光阁高耸的院墙下,谷雨扶着长梯,心惊胆战望着头顶的人:“郡主,这墙也太高了,您当真要上去吗?” 姜稚衣头也没回,抓着长梯的扶栏毅然决然地一级级踩了上去。 平日里连一粒灰尘都入不了眼的人,为了见情郎竟连窗都能爬,墙都能翻了…… 想来夫人派来的那几个黑心仆妇也是万万想不到,向来眼高于顶,自矜身份的郡主还有这样的一面,根本没在窗和墙这两处设防…… 谷雨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觉着这一幕怎么瞧怎么别扭。 一转眼,姜稚衣已经一鼓作气爬上墙头,却停在最顶上一级阶梯,一副卡住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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