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想起他拿簪子刺自己心时的剖白,心底的恐惧突然淡了些。不管他如何对她唱黑脸,却从没有苛待他们的儿子。或许,她是应该重新正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知道了。”明姝顺声道。 她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岑夫人赵氏为何想见她。来到会客的颂梧堂,先让小忆廷和赵氏、岑元深问了安,便和赵氏聊起了家常。赵氏仔细盯着明姝的脸,突然道:“明姝殿下,听说都护府院子里新中了一株从江南运来的并蒂莲,不知妾身是否有幸,能陪殿下到二院一观?” 内院乃女眷居所,她的意思是,她想撇下岑元深,单独和明姝聊聊。明姝越发怪诞,岑元深眼底亦有探寻之意,但没有开口问询。 “夫人客气了。”明姝狐眸潋滟,嫣然道,“夫人盛情,我岂有推辞之礼?忆儿,你在堂内和岑叔叔玩一会,娘陪岑夫人到内院赏荷。”时至春末,荷花并没开放,也没有赏荷的说法,但两人还是去往了二院。 途径朱漆回廊,明姝才顿住步子,开门见山道:“夫人,是否有话对我说?” “你……”赵氏看着她,突然泪光盈动,“崔太尉言道,你有一根凤簪子,那簪子,是我多年前不小心丢掉的那支。殿下,你是否真的是明姝殿下?” 明姝讶然,崔承嗣方才找赵氏,说的竟然是这件事?他何时发现,她当初佩戴的簪子,是亲人留下的信物?难怪他说,赵氏主要为了见她。他在特意给她惊喜吗? 明姝诧异片刻,眼眶便热起来。既然崔承嗣为他做了担保,她自当知无不言,“夫人猜得不错,我原是个孤儿,还不记事便流落人贩子的手里,后辗转被卖给了一个驼马帮的锅头,又因为这张脸,被宫里的贤妃娘娘寻去,嫁到了廷州。” “可怜的孩子。”赵氏眼底愁绪更浓,忍不住背过身去,用锦帕拭泪。她或许想起了什么,越发的伤心,一时间不能自已,明姝不忍,反倒宽慰她,“我如今也很好,学了一身本事,还嫁了个可靠的郎君,有了个乖巧聪慧的儿子。” 赵氏哭了会,才抬眸,唇吻颤抖道,“殿下……让我看看你的后颈,可以吗?” 明姝点点头,顺从地背过身,她作妇人发髻,披发都绾起,用簪子簪住了。微微垂头,鲜妍洁白的脖子便露了出来。颈项中间,一滴鲜红的痣格外诱人。 赵氏忽地哭得更加厉害,将明姝抱入怀中,哭得心肝儿肉颤,“我可怜的孩子,阿娘对不起你,当初把你弄丢了……”她几乎哭得要倒在明姝身上,那份情真意切,叫明姝心软。她才知道,原来赵氏不是故意丢掉她,这么多年了,赵氏从没有放弃找她。甚至因为找不到她,镇日郁郁寡欢,愁容满面。 明姝亦动情道,“阿娘……” 她亲生的阿娘竟然还活着,还一直惦记她,这些年所忍受的苦难,又算得了什么。 赵氏哭得几乎断气,被明姝几番劝解,才略略止住。她握着明姝的手,来到八角亭坐下,眼圈仍是红肿,向她解释道, “怪我当年疏忽……我和贤妃随一众贵女到常山王府和宫里的嬷嬷学习礼仪,暗里,却是为了在常山王跟前露脸,争一个做侧妃的机会。 “我虽是常山王远亲,但因为姿容不俗,样样拔尖,尤得太妃欢心,本是内定侧妃之选,贤妃却嫉妒于我,暗地给我下药,叫我被府上男眷夺去清白之身。如此,我再无望做侧妃,只得心灰意冷返回剑东。 “路上,我却意外怀了你。长途跋涉惶恐胎相不稳,于是我在回剑东之前,寻了个地儿住下……那时,岑绍懿给我写信,道只要我回去了,便如亲生孩子一般待你,我吃了颗定心丸,自然打定主意将你生下,再带你一起回去。只是岑绍懿军务缠身,没能及时寻我,我一个妇人抱着半大不小的孩子,不留神间,把你弄丢了。 “明姝,我实在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 她说着又要大哭起来,泪如雨下无法遏止。明姝倍觉心痛,不承想赵氏竟有如此过去。所以,她实际是赵氏被人下药,阴差阳错怀的孩子。 明姝手背拭了拭眼角,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以免牵动赵氏心绪,狐眸浅弯道,“阿娘没有放弃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从来没有责备之意,你千万不要自责。只是不知阿爹是谁,阿娘当时离开上京时,没想过告诉他这件事吗?” 赵氏悚然一顿,想是又想起那噩梦般的夜色。这些年,她每每夜惊,总会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他将她推在榻上,如何癫狂地告诉她,从她初入王府,便觊觎她了。 她惶惶不安,几度张口,吐不出半个字。 明姝自觉失言,赵氏既然是被人害了才怀的她,怎么会还想和那个男人有所纠葛?一个用如此卑劣手段夺得赵氏的男人,或可是王府小厮,或可是路边乞儿,贤妃当没有那么好的心肠,替她寻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与她无媒苟合……无论如何,再提及那个男人,便是往赵氏心口扎刺。 “对不起,阿娘,我不该提他。”明姝歉然道。 赵氏缓了一会,想到明姝的伤感不比她少,自己却一直让明姝安慰,不免止住眼泪,握住她的手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阿娘不会怪你的。阿娘在府上再待几日吧,你嫁了人,也不便回剑东,等你得了空,再和太尉一起到剑东看看娘吧。” 明姝心里忽然便高兴起来,全然忘了这些日子和崔承嗣的不快,只想和赵氏闲话家常,想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也想知道她的一切,想知道她过得如何。 她怪嗔道,“阿娘说的哪里话,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总得常伴膝下才好。” 不知不觉,日色西坠,有婢女过来传唤,晚饭已经备好,两人可以移步鱼龙居。但赵氏仿佛和明姝聊不够,路上和明姝说说笑笑,完全把岑元深忘了。 赵氏道,她原和岑绍懿青梅竹马,但父亲贪图常山王富贵,又嫌弃岑绍懿为人阴鸷偏狭,残忍暴虐,曾仿照岑绍懿笔记给她写过绝情诗,她伤心至极,才去了常山王府。她父亲或许说得不错,岑绍懿对外人极尽恶劣,乃至坑杀俘虏,行军途中筑“京观”炫耀示威,但他对赵氏很好。好到赵氏甚至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人会对她这般好。 赵氏又对明姝道,“我曾听小衣抱怨过,你二人素有嫌隙,但那都是旧事了。岑节度在此事上素来大度,你若愿意唤他阿耶,便唤他阿耶。如若不愿,他也会将你视若己出。” 明姝睫羽轻闪,笑笑应着,“我全听阿娘的。” 让她叫岑绍懿爹,她还真叫不出口。她宁可不知亲爹的身份,也没法认一个坑杀俘虏,筑京观的悍将做父亲。但她亦感念岑绍懿,这些年对赵氏照顾有加,才叫赵氏熬过了失女之痛。 两人欢喜地用毕晚饭,赵氏便将岑元深叫到了客房中,想是要将明姝身份告知于他。 明姝独自回了睦雅居,却见崔承嗣便坐在暖阁榻上,似乎在等她。他双肘撑在榻上,半歪着头,眸光无澜,在明姝不知所措时,忽道,“到我身边来。” 这间屋子,有太多关于他们的旖旎情景,以至于他用这副姿态,这般口吻命令时,明姝不自觉发抖。他明明有所改变了,这会又怎么了? 明姝踟蹰着,却无法抗拒他的威压,款步走到他面前,他突然用腿勾住明姝,将她勾到自己面前,捏起明姝下巴,盯着她的脸左右审视:“哭了?” 用饭时赵氏与明姝二人一个眼睛比一个肿,他根本无法忽视。如此看来,明姝的亲娘便是赵氏。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崔承嗣用拇指摩挲明姝的眼角,将那泪的残痕抹净,忍不住期待她说点什么。可她抿唇不语,他便心生燥意。 明姝很快从那不忿的目光中探究到他的意思,嫣唇一弯,柔声道:“谢谢。” 崔承嗣冷哼,别过视线,耳根悄然泛红。 他的大掌从明姝的脸上滑到纤细的腰间,却见明姝身子不自觉地轻颤,略略止住动作。他愈发地燥,只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扯自己的衣襟。难得这么多天,她对自己说了声谢谢。但还是不许他碰。 * 夜里,明姝又被赵氏叫到了客房,才进屋舍,便见岑元深脸色灰白,站在窗棂前,转动着颈项间的菩提珠。 不等明姝开口,他突然转过身,唤道,“妹妹。” 那话说得艰难,眼珠也似死了般,只是口吻一如既往平静。 他已经从养母口中知晓明姝之事,便听从赵氏的安排,认明姝做妹妹。论年纪,明姝比岑雪衣小半岁,便是他的六妹妹。明姝顺势唤了声“三哥哥”,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妄念尽数掐断。 岑元深忽地盯着明姝,月色勾得她身影伶仃,妩媚可人。 他快促地转动菩提珠,忍不住热切地想, 何必为一时的隐忍挂怀?此一时是妹妹,彼一时如何? 天下都将为他所有,何况他的妹妹? 赵氏见两人唤得生疏,故意热络道,“明姝,你原是木命,有个乳名叫兰儿,往后娘和你三哥哥便唤你兰儿,可好?” 明姝颔首,自然是没有不可以的。 于是几人便又坐下,聊起家常闲话。 大抵是认了亲,明姝了了一桩心事,身体果然一日比一日好了,便是和崔承嗣,也多了些亲昵话语。偶尔,有关小忆廷的问题,还会和他拌嘴。 他对小忆廷展望颇高,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宰辅之才,但又不加管束,任小忆廷在府上胡作非为。 明姝虽不喜约束,但觉得他还是得管管,免得日后闯出祸事,追悔莫及。两人争执不下,又没什么实际行动,只看着小忆廷一日日长高,连抱起来,都觉得臂弯酸痛。 承平九年秋,明姝偶然收到从剑东过来的家信。赵氏言自己身体抱恙,想接明姝和小忆廷到剑东过中秋。 前不久,东北的韦室联合范平节度才举兵进攻盛京,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所过处守卫望风瓦解,吓破了昭国皇帝的胆。他紧急下令各地藩王节度入京勤王,诸藩皆伺机募兵,权势日盛,皇权岌岌可危。 赵氏的意思是,朝野上下正动荡不安,崔承嗣军务繁重,这次,便不需要他陪同了。她自会让岑绍懿派人接明姝母子。 西风萧瑟,明姝牵着小忆廷的手出门时,崔承嗣跟在母子二人身后。 等到明姝准备上马车,他忍不住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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