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煦在背后唤她,“天这么冷,赶紧进屋吧,新炉架好了,赶紧来试试。” 她转身笑道:“就来。” 两人折腾半晌,才将炉子点燃,胥姜将前后门全部敞开,以防中了碳毒。为准备后天的酬书宴,胥姜准备列了个单子,将一些古书、字画,都筛选出来,单独安置,届时找起来也便利。 胡煦将那套《东陵选注》翻了翻,随后摇摇头放在了一旁,胥姜见状,便问:“竹春不喜东陵子?” 胡煦道:“非是不喜,只是不像当今士子这般追崇。” 胥姜奇了,“当今圣上推崇东陵子,以至于近年科考,便都以东陵子之学说为题,你若不学东陵子,那岂非于科考不利?” 提到科考,胡煦便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不瞒东家,我已落榜三次了。” “便是因为东陵子?” “正是。” 胥姜叹气,随后又问道:“你不推崇东陵子,那又推崇谁?” “文成太子。” “文成太子?”胥姜瞪大了眼睛,心说难怪你落榜,文成太子的主张完全与东陵子背道而驰,如今圣人以东陵子之说筛选人才,你拿文成太子那套去答,能中榜才怪了。 胥姜又问:“那你还考么?” “……我不知道。”一再失利让胡煦有些灰心。 “若再考,便要与你推崇之思想背道而驰,若不考,你进不了官场,便无法施展抱负。两难,两难啊。” 提及此事,胡煦也难免长吁短叹。 胥姜想了想,提议道:“不若你先学东陵子,等科考高中之后,便可以复推文成太子之说,岂不两全其美?” “一人怎可法二师?” “为何不可?兵家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攻之,必知之。且任何对立之学说,都是相辅相成的,以彼此为观照,方可纠其失补其缺。” “要攻之,必知之……”胡煦若有所思。 话已说到此,胥姜干脆直言:“竹春,请恕我冒犯,我瞧你天资聪颖,又勤恳好学,只有一点,却十分不好。” “哪一点?”胡煦虚心求问。 “你时常过于激愤,且孤芳自赏。”胥姜语重心长地劝道:“竹春,私以为许多事莫要将自己拘得太死,更莫要自视甚高。可知,这世人大多庸碌,且易被煽动,东陵派其学说,虽略显刻板教条,却能统其众,管其枢,不致乱其所以。遂上位者立其言,以化其下,下位者奉其旨,以顺其上,其中乾坤,非一二言可语。” 闻得此番话胡煦犹如醍醐灌,瞬时将胡煦常年郁结在胸的困顿之气冲散,他将胥姜所言记在心头,作礼谢道:“东家,竹春受教了。” 胥姜见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忙笑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肺腑之言,这般便太生分了。” 闻言,胡煦神色一松,也笑:“那便多谢了。” “这句倒受用。”气氛和缓下来,胥姜又道:“此次酬书宴来的几位,其名声想必竹春有所耳闻,其中袁祖之袁先生,既在国子监任职,又对东陵子推崇备至。你可将那本《东陵选注》熟读,届时若谈论起来,我可借机让你与其辩论。理不辩不明,只有真正与鸿儒大家辩上一辩,你才能切身体会到,何为要攻之,必知之。” 胡煦连连点头,复又叹道:“我定是上辈子做了许多善事,这辈子才碰上东家这个贵人。” 胥姜闻言畅笑出声,这竹春,身上是有些呆气在的。 列好书单,还要列一份食单,这倒一时令胥姜犯了难,这酬书宴好坏也算是雅宴,馔食便要清新脱俗,所以最好用冷馔。 可冷馔…… 胥姜望了望门外的飞雪,不由打了个冷颤,冷馔虽脱俗,却凉人脾胃,来的人年岁都不小,冷馔便作罢吧。 若说利人脾胃的菜肴,倒有许多,她想了想,列出几道,如:鸦糊涂、玉兰片、杏酪、糟鱼、菇油拌面…… 还可以加些桂圆、枣子、栗子等干货,酒也不可少。薯酒不多且后劲儿足,不适宜年龄大的人饮,这冬日可选黄酒,绍兴花雕此时喝极佳。 不多时,她便将一份单子列好了,再看趁外头雪尚未起势,便披着氅衣,带着斗笠骑驴出门了。 风雪刺骨,人和驴都冻得打哆嗦,胥姜见街上人少,干脆拍驴纵行,那驴被拍得恼火,也撒开蹄子跑,不一会儿便跑得直喘热气。 胥姜身上暖和了,便勒绳子让驴子减速,谁知前方路口却忽然蹿出来一匹马挡住去路。驴子见那马也吓一跳,绷直蹄子想停下来,可地面湿滑根本抓不住,便连人带驴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那马上的人同样穿着大氅带着斗笠,闻声望去,见一头驴子撞过来,赶紧扯缰转向,轻巧避过了。 胥姜斗笠被马套刮落,露出一张惊惶的脸,那人一见她的脸,勒马停下了脚步,然后下马捡起了胥姜的斗笠。 驴子冲出去两间坊宅的距离,才总算被胥姜扯着绳子停了下来,她喘着粗气,额头山沾满水珠,也不知是雪还是汗。 “幸哉,幸哉,差点酿成大祸!以后万万不敢如此了。”她抹了抹脸,又拍了拍同样受惊的驴子,才牵着它回去找自己的斗笠。 可一走回街口,便见那牵马的男子正捉住自己的斗笠,往她这边瞧。胥姜上前,朝他作揖赔礼,“对不住,惊到大人的马了。” 她一走近便认出,这人是她在客栈见过那位被小二称作‘瘟神’的官差,也正是他从拐子手中救下了陆禛。 “莫要在大街上纵……驴狂奔。” “……是。”说得好像你没有纵马狂奔一样。 楼云春将斗笠递还给她,然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胥姜带上斗笠,也跨上她的小驴子,往西市慢悠悠的走去。 下雪天,西市人少,胥姜没花多少工夫便将单子上的东西采买齐了,回程时再次经过那个路口,左右看了看,才骑驴通行。 两日后,袁祖之冒雪如约而至,同来的还有杜回、楼敬、李统学三人。 胥姜在门前迎接,四人一下马车便瞧见门前树上挂着的长幅,着眼细看,竟画的美人图、鬼面、妖谱。 李统学道:“这倒是古怪。”说完撑伞过去细看,看完又问:“何人手笔?如此传神。” 胥姜朝肆内喊了一声,将看火的胡煦叫了出来,胡煦见几人正围着树看他的画,便上前拜见。 “学生胡煦,见过几位先生。” 李统学问:“此画乃为你所作?” “正是。” “不错,除了这些还擅长画什么?” “花鸟、仕女、山水都略有涉猎,谈不上擅长。” 李统学点点头,似乎十分欣赏他谦逊的态度,胥姜见雪落得大,便将几人请入肆内。 书肆狭窄逼仄,几人一进屋便显得拥挤起来,不过肆里烧了炉子,屋子小反倒能收住热气,显得更加暖和。几人摘了大氅,又抖了雪,才开始打量起周围架子上的书籍。 袁祖之尤为性急,拉着胥姜问他要的那册《东陵选注》。 “先生莫急,您先安坐,早给您备好了,这便给您取来。”胥姜将几人请到炉旁设置的长条矮几前坐下,转身去就近的架子上取书。 胡煦则替几人倒茶。 火炉上盖了铁网,上头煮了两壶茶,一壶老荫茶,一壶碧潭飘雪。 胥姜仅有的两种茶。 “老荫茶与碧潭飘雪,几位先生喝哪种?” 杜回忙道:“老荫茶。” 楼敬同杜回要的一样,另外二位则要了碧潭飘雪。 胥姜把书递给袁祖之,自己则与胡煦对坐于火炉两边,方便侍茶。胥姜身旁正好坐着袁祖之,她倒了一杯碧潭飘雪放到他面前,见他看书已入迷,也不打扰,只与其余几人低声交谈。 李统学闻得茶香浓郁,入口回甘,便问:“胥娘子,这碧潭飘雪是何由来?” “此茶产自蒙顶山,清明前采摘,先炒制成茶,待到五六月份茉莉出花,再采其花苞藏于茶叶中二次酵制。茶香、花香融为一体,便成就了这碧潭飘雪。” “为何叫碧潭飘雪?” 胥姜摸了摸鼻尖,羞赫道:“原本这茶要以西域的琉璃杯冲泡,才得见碧潭飘雪真章,只可惜儿囊中羞涩,用不起那样贵重的器具,便只好用此种简易的煮法来招待各位了。” 闻言楼敬一拍桌子,喜道:“这不巧了么,那琉璃杯我府上便有,胥娘子,你不若将此茶割爱,卖与我,让我拿回去用那琉璃杯冲泡,看看何谓碧潭飘雪。” “明明是我先问的,怎反倒让你捷足先登了?”李统学佯怒的瞪了楼敬一眼。 “谁教咱们里头,唯我有那琉璃杯?”楼敬得意一笑,又问胥姜,“胥娘子给个话,肯不肯割爱?” 胥姜笑道:“先生要便拿去,也别讲买卖,谈买卖伤感情,这茶我便赠与先生,又能如何?” 楼敬大赞:“爽快!” “妙哉妙哉!”袁祖之捧着书不住的吁叹。 杜回便问:“妙在何处?” “世人为东陵子作注,不是太过片面,便是太过粗浅,又或者截其片言片意而妄解,可这不问道人则是梳其肌骨,理其脉络,总合其文思,展露其全貌,让人一目了然。且其注释,辞章平易,避忌晦涩,让人一见即知其意,明其理,平白省去好多功夫,又避免后人曲解。你们道妙不妙?” 此言一出,肆内顿时响起妙声一片。 胥姜忍俊不禁,只得低头弄碳,憋得好生辛苦,胡煦看她一眼,嘴唇也不禁扬了扬。 袁祖之招来小厮,命其取来他在继圣书局买那套《东陵子集》,与《东陵选注》并排放在一起,满意道:“如此才算大圆满了。” 胥姜盯着那套《东陵子集》,眼神暗了下来。
第18章 十八斩,闻道先后 胥姜拿起一册《东陵子集》看了看,问道:“先生为何这般推崇东陵子?” 袁祖之神色诧异,“胥娘子问得倒奇了?如今仕林谁人不尊东陵子?” 胥姜看了胡煦一眼,胡煦微微低下了头。 “当今仕林虽大多推崇东陵子,可如先生肯费这番苦心、花这诸多银钱的,难能一见,且先生并非那从流之辈,遂儿才有此一问。” 楼敬大笑,“这小娘子倒是洞幽察微,虽咱们几人都对东陵子颇为敬重,却不似袁兄这般痴迷。且这套《东陵子集》价贵,使人为难,不买可惜,买了也可惜,唯袁兄敢二话不说便一掷千金。若非真心爱重,怎能如此舍得。” “一掷千金?”胥姜心头一跳,问道:“敢问袁先生,此套集子您花多少银子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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