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愣愣地看着他,杏眸里盈满了泪。 她说不清她心里是何感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只觉得,她的心好疼,疼得她想捶自己胸口。 原来,看他死在她面前,她并不开心。 —— 谢珏命悬一线。 不管是不是演戏,但这次他用自己性命为代价,的确换来了小姑娘的几滴眼泪。 他好像很懂得怎么去拿捏这位小公主。 从一开始,他就很懂。 他知道,要让她心软,便就要不断地自残卖惨。 让她杀自己,或者,他自己杀自己。 她最是善良,最是柔软,总有一天……她会心疼他。 岁安守在他床前几天几夜,谢珏才睁了眼。 睁眼后,谢珏苍白着一张脸对她笑,岁安却通红着眼,一滴滴眼泪砸在男人手背。 他抬手替她拭泪,眼泪却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尽。 - 身体稍稍恢复后,为了和谈联盟一事,谢珏虽身体还未恢复完全,但仍是坚持同岁安一起去了郢国上京。 他遵守承诺,岁安出来后,当真没碰幽州的一草一木,也未扩大战事。 他将已是囊中之物的周国拱手让了出去。 薛泽等虽不解,亦是十分扼腕叹息,但谢珏是他们君王,他们这位君王可不是什么仁慈的皇帝,因而尽管在近乎全胜,整个周国唾手可得的情况下谢珏放弃了吞并周国,亦是无人敢置喙他的决定。 在抵达周国上京后,谢珏将大部分军队驻扎城外,剩下的跟随他入了京。 刚入京,岁安和萧淮安的父皇萧霆康便率领百官在城门等候。 岁安向来怕她父皇,远远看到那身影,看到那明黄龙袍,那些许久都未出现梦魇重又攫住她的心。 无意识地,她求救般地看向谢珏,杏眸里的一汪汪水摇摇晃晃,不一会便倾泄而出,染湿她脸颊,看过去好不可怜。 这是自小便深植她内心的恐惧。 她不想,不想再被关在笼子里,也不想她皇兄受伤。 所以她一直都很听话,很听她父皇的话。 听话地努力做好一个周国公主,听话地被当成物品去和亲。 甚至于在大殿之上,为了维护周国的名声,周国公主的名声,胆小的她会选择自裁谢罪。 可事到如今,她的听话又带来了什么呢。 父皇对她这个公主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从未派人找过她踪迹。 她唯一的皇兄还在牢狱,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斩首。 这就是她作为公主的下场么。 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很努力地要去当好一个公主了。 岁安不明白,湿漉漉的眼里霎时蒙了层阴霾。 她拽着裙摆莲步轻移,躲在了谢珏背后,紧紧抓着他一截袍摆。 她没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只紧紧地躲在谢珏后面,抓着他衣袍的手在不停颤抖。 衣袍被拽得轻微晃动,少女身体的颤意传来,谢珏偏头看过去,只看到一只白如轻雪的手。 五指死死拽着他衣袍。 谢珏垂眸,长睫在眼睑拓下一片阴影。 在这阴影之下,谢珏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 摇晃的灯光,屋外飘扬的飞雪,从梦魇惊醒的…湿淋淋的少女。 少女拽着他的手,用那双含水清澈的眼睛盯着他,小声地问他。 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她。 她陷在梦魇无法脱离,她惊恐无依,她虚弱无力,她在绝望之时抓住了他的手,想让他救救她。 他渴望她的救赎,她又何尝不是呢。 可他呢。 他亲手把她推进了更黑暗的深渊。 从一开始,他便听到了她困于梦魇的呓语。 她善良她柔软她脆弱,她无法摆脱和亲困局,她小时候受了如此伤害,以至于…… 这些他通通知晓。 他爱她,无法自拔地爱她。 他自诩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谢珏更爱萧岁安。 可既然爱她,他又为何要伤害她。 为何会想用暴力将她困在身边,为何会想将她和自己囚禁在黑暗里。 为何要让这枝花枯萎。 时至今日经此种种,谢珏才明白……小姑娘为何要问他那句话。 是啊,既然他说他爱她,又为何要伤害她。 长睫被泪和汗濡湿,谢珏看向岁安,桃花眼蒙了层薄雾。 夕阳下瘦瘦小小的她,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 谢珏的五脏六腑忽然难以遏制地抽痛,似是被一把把刀插得鲜血淋漓。 他忽地惨笑,喉间涌上阵阵血腥气,眼泪自发红眼尾无声涌出。 然后,一滴滴在了小姑娘脸上。 脸颊又湿湿的,岁安疑惑抬头,看到男人一双被水雾模糊的眼。 他看她的目光依旧贪婪而热烈,但除此之外,岁安竟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眼泪。 看到了哀伤。 他似乎很伤心。 可他为什么伤心呢。 小姑娘愣了愣。 她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谢珏又哭了。 怕父皇的是她,被关在笼子里的也是她。 该哭的人也应该是她吧。 “岁安,”在小姑娘困惑眨眼时,谢珏摸了摸她脑袋,俯下身去。 “啊?”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那张脸,俊美到无法逼视的脸,岁安恍然一愣。 而后,当男人唇齿间的气息烫在肌肤时,滚烫蔓延,小姑娘蓦地回神,耳垂渐染绯红。 “岁安别怕,有哥哥在。” “哥哥护你……” “哥哥护你。” 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声音带着他一贯漫不经心的调笑,听去似浪荡戏谑,可说到后面却是哽咽嘶哑,又轻又柔,好似春日里一汪缓缓流动的池水。 岁安浑身僵住,继而四肢百骸好似被虫蚁在噬咬着,微麻的痒传遍全身。 这声音温柔得不似他。 没有戾气,也没有压迫感。 少女轻眨眼睫,夕阳的碎光在她长睫上跳跃。 “你不是周国的公主,你是萧岁安,知道么?” “你无需去和亲,也没有任何错。” “错的是别人。” 谢珏倾下身去,视线与小姑娘齐平,那乌浓发丝拂过少女发红的耳垂时,似是羽毛拂过,无端带起一阵让人身体发软的颤。 岁安看他,一双杏眸茫然无据。 “而且……” “有哥哥在,岁安,他再也掌控不了你了,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说到这处,男人唇角轻扬似是在笑,可他眼底冷寒无比,虚虚抬眸看向远处笑容微敛,目光里迸发出的冷简直能化作有形利刃斩人头颅。 只是谢珏此时也懂何为收敛与伪装,他怕吓到旁边的小姑娘,很快便掩去了眼底浓烈到无法控制的杀意。 上扬的眼尾倾泻笑意,轻描淡写道:“很快,你的父皇便……再也关不了你了。” 岁安自然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思。 她细细想了想,虽然谢珏经常像疯子一样发疯,但自他往自己胸口插了一刀后,最近的他好似正常了许多,也温柔了许多。 岁安也觉得……他此时说的这番话也挺有道理。 【她不是周国公主,她是萧岁安。】 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话。 她好像……被困在周国公主,和亲公主这个身份里很久了。 久到她自己把自己给束缚,困在一个笼子里。 岁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姑娘握了握拳,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只是走了出来后,她还是无法消除作为公主和亲失败的愧疚感,无法消除对她这父皇的恐惧感,脑袋垂着,不敢直视她这个父皇。 谢珏也不强迫她抬头,只朝她伸出了手。 “来。” “哥哥牵着你走。” 岁安看着面前的手一愣,后又扫了下四周乌压压的人,最终还是红着脸摇了摇头。 谢珏眼睫微颤,眸色渐暗,但眼中温柔却不减。 他勾着唇笑了笑,伸手去揉她的小耳朵。 小姑娘的粉嫩耳朵被他一碰就红,岁安觉得很痒,嗔怒地望了他眼,凶凶的模样像炸毛兔子,看去可爱极了。 谢珏收回了手,还留有少女耳垂触感的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方才眼底浅淡的笑意渐渐成了肆无忌惮的笑。 他不知怎么就乐欢了,笑得前仰后合,湿润眼尾水光点点,阵阵笑声回荡在对面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周国皇帝和官员耳边。 这笑声狂放又来得突然,周国皇帝和萧霆康并不清楚对面发生了何事,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脸上惊恐之意更甚。 如今郢国大军就驻扎在城外,郢国完全有吞并周国的实力,可这位君王却在大胜的情况下主动提出求和联盟,还言以后互通贸易修百年之好,着实令人惊奇。 众人皆知这位年轻的帝王是将军出身,传闻他性情暴戾,杀伐果断,若是哪里惹到了他或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停止和谈,直接率兵占领上京,那他们周国怕是会被夷为平地,血流成河了…… 谢珏的笑声还回荡在死寂的城门处,周国皇帝和官员皆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如今,谢珏让他们生他们便生,谢珏让他们死,他们便只有死。 周国众人皆知这一点,就连那皇帝萧霆康也不例外。 谢珏这笑声实在来得狂放又突然,在谢珏后面的薛和翟乌他们自然知道他们主子不过是看小姑娘看乐了,皆当做无事发生一般,但外人着实不知他是何意。 他这突然的笑声给周国官员沉重的压迫感,周国萧霆康亦是。 谢珏率领下属立在城门前,许久都未过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还驻扎城外,周国皇帝萧霆康无法,只得亲自上前,请这位年轻的君王入殿,商议要事。 “宴席已经备好,望贵客移步殿内和谈。” 萧霆康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时,岁安也听到了,她倏地一愣,随即方才泛红的脸颊转瞬便苍白不少。 就好像被做了错事被父母抓到,将被训斥惩罚的小孩。 尽管实际上,她并没有任何错。 但自小在她父皇父权皇权的压迫之下,岁安便觉得……她和亲失败……是她作为公主最大的罪。 在出宫之前,她的父皇叮嘱她,在外要注意公主仪态,万不可有损周国颜面,更不能贪玩逃去别的地方,不然会引起两国战争,无数无辜的人会因她死去。 岁安当时听到吓坏了,如今乱世,各国连年战争,就连她皇兄都一直在前线征战,她已经有半年没见到了,只有书信往来。 岁安不想打仗,也不想有无辜的人因她而死,于是,当时她攥紧双手,非常认真地起誓,作为周国最小的公主,她一定会好好履行公主的使命,去往陈国和亲,绝不会挑起两国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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