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有其事,诸文官便信了五分。 更或者说,其实这些文官打心眼里也不是真的觉得陆安是在亲近武人,谁会觉得有人会放着黄金不要,去收集顽石呢? 刘仲元便道:“既然如此,你去与陆九思说一声,让他与我们交个底,不然,我等只能视其为非同路人了。” 张晱拱手道:“下官领命。” 他出了门,立刻往陆安家宅行去,而此时,陆安已经换了一套衣衫了。 张晱一见到人,当即道:“九思,军校一事,你搞得太早,太心急了!” 见陆安不解,张晱将文官那边的动作告知,然后道:“我也不知你是何等想法,便擅自做主先稳住他们,你若信我,就告诉我你欲如何行事,这样我才好糊弄刘公。” 陆安一手指天,道:“不可说。” 张晱倒抽一口凉气:“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随便说点什么,糊弄那边了。” 陆安拱手:“劳烦。” 又道:“此前……” 陆安琢磨着该怎么敬称比较合适。州尊是叫不得了,若唤为主簿倒是符合对方如今的官职,却又显得太生疏了些。 轻微地停顿之后,便以大人称之,既是称呼高位者,又是对长辈的敬称。 “多谢大人替安隐瞒了。” 张晱听得“大人”二字,脸上笑容更亲近了一些:“你赠我《三字经》,使我能入翰林,我替你隐瞒是应当的。” 陆安自然不会真把这个“应当”当应当,便将人留下来吃了顿饭,有意无意之间就聊了起来,酒足饭饱,感情交流完毕后,张晱该回去复命了。 陆安将人送到大门外,就听张晱说:“九思,你莫要嫌我啰嗦。” 陆安拱手:“大人请说。” 张晱道:“我知你是个聪明人,也提前站在了那一位那边,但纵是如此,你身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隔岸观火。如今天下,文武与宦官看似三足鼎立,实则势如水火。你必须得挑一边站,哪怕不站到核心,只是在边缘徘徊,那也得挑边,否则三方一起攻击你,你就做不成事儿了。官家也扛不住三方一起使绊子。而你若不站文官这边,莫非要站武官不成?武官被打压太久了,他们帮不了你。而宦官的队伍……不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孝名,你都不能站过去,不然天下人是要戳你的脊梁骨的。” 陆安一脸认真地听完,随后朝着张晱深深一拜:“多谢大人教诲,安会好生思量的。” *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治国也一样。大薪的病灶存在已久,想要治好,只能一点点来,慢慢的来。 陆安送别了张晱后,回到自己的书房,将用拼音记录的计划表从桌子底下的暗格中取出来,上面关于“加强军队,建立军校,培养政委”的那一行已被朱砂笔划去,三分之二,留下最后的“培养政委”还等着她行动。 不过这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去完成了,陆安并不焦急,她再看向下一个小目标: 兑现对皇帝的诺言,从豪强那里收割财产给他造宫殿。备注:给予积极的正面反馈,才会让人一直有动力向着一个目标前进。 “宫殿啊……” 陆安联系了内侍,让人把大薪的舆图搬到他的书房来。舆图到了之后,陆安便看着这份地图,开始思考开刀哪个地方的豪强才比较有性价比。 唔…… 京东路和京东西路吧,这两个地方不是正闹起义吗? 拿了豪强的钱,一半给皇帝造宫殿,一半分发给起义军,平息他们的愤怒,再顺势取消保马法…… 可行! 陆安开始伏案,全身心投入到制造更精细的行动计划中。 而另一边,张晱也回到了刘仲元府上,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告刘仲元。 “公且安心,九思他明言告知我,他办军校并非是为了站在将门那边,而是要借刀杀人,挑起第五旉和将门的矛盾。” “相公且想,那军校建成,虽说校长与副校长已有人选了,但其他教授的位置尚且空悬,他第五旉也有军功,他难道不想分一杯羹?但一个军校,本就僧多粥少,将门想要,武官想要,如今宦官竟也来抢……” 张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旦开抢,相互碰撞之下,矛盾变大,彼此间便要不死不休了。” 多合理的理由啊!陆家被第五旉弄倒台,陆安身为陆家子弟,他不恨吗?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向第五旉报仇,这不合乎逻辑吗? 绝大多数文官已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但场中还是有人冷哼一声:“是吗?我瞧这可未必。”
第139章 张晱看着说话的人, 言语间没什么情绪:“不知这位是……” 对面的男人拱手而言:“在下姓潘,名西园,字献河, 家中行六,位左曹郎官。” 张晱心里一嘶,这姓潘的是从六品,比他高一品啊。 但是官场上, 不忌讳你站队, 最忌讳的是你墙头草,既然已经决定站陆安这边了,别说高一品,高三品也得顶上去。 于是众人便见张晱愣了愣,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的佳婿。” 这话一出,其他人本来在思考潘西园话语的正确性, 现在都是眉毛一跳, 面色古怪了起来。 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虽人未进中央, 但他的儿女生得好啊。长子娶了户部侍郎的女儿, 次子娶了著作佐郎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嫁的便是这位左曹郎官,又名户部司郎中。 换而言之, 陆安如果不是当众把这事捅出来, 还用《弃婴图》堵嘴, 以这些姻亲关系,能不能扳倒那夔州路转运使未尝可知。 ——而且, 除此之外, 一路转运使身后有他的同年进士,他的座师, 他的恩师,他的同僚、好友、门生。想让他倒台,一般情况下很难做到。 其他文官立刻下了判断:潘西园此人和陆九思有怨,他的指责不太可信。 潘西园呵呵一笑:“看张主簿处处维护那陆九思,也就差了一个女儿罢了。” 张晱直接戳破他:“诸位同僚既然愿意听我言语,自然是信我的,不需要你在这儿‘提醒’他们,我有可能与陆九思同谋。” 顿了顿,张晱又是面带不解:“何况,我与陆九思办军校来讨好武将是为了什么?以文转武吗?” “哈哈哈……” 一众文官当场便发出了肆意的笑声。 潘西园摩挲着手上扳指,不紧不慢道:“他也不一定是要讨好武将,或许是为了讨好官家呢?那是军校,运用得当,便可以蛊惑官家,害官家当不成圣天子。” 圣天子垂拱而治,不碰兵权的天子才是好天子,碰了兵权,那官员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大薪朝百年来的天子,除了太祖太宗,其他皇帝都不怎么摸兵权,不仅皇帝习惯了,官员也习惯了,就连变法最多也只是解决冗兵难题,便导致若非潘西园一语道破,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有这个方向可以发展——官家竟然想着碰兵权?! 立刻,汉唐时期臣子的“艰苦”日子涌进了在场官员的脑子里,牙都一下子咬紧了。 张晱暗道一声不好。 现在情况危险了。 要说之前还只是派系问题,党派之争,大不了他再回地方去当官。但这种皇帝要重新拿回兵权的事情……要出人命的!将官员流放了,再派杀手守在流放地将人干掉的事,大薪又不是没出现过。更过分一点,把他杀了,推给无忧洞那群亡命之徒,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张晱可不是那种面对生死还能十分看得开的人,生死存亡之际,脑子飞快运转,可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啪啪啪——” 张晱拍起了手掌:“幸好潘郎官非是官家的人。” 潘西园实在理解不了这句话,眉头皱起:“你这是何意?” 张晱贴心地告诉他:“官家本来没想过这个方向,你这么一提醒,他不就顺势往这个方向走了吗?” “你们想想……”张晱补充了一句:“之前和武将有关的事情,官家在做什么?” “军饷,空额,军官喝兵血。”刘仲元说道。 “就是如此!” 张晱两条腿已经在轻微打颤了,但他声音还是铿锵有力,听之十分令人信服。 他的脸上还带了笑容,是那么自信,那么骄傲:“纵观过往,官家一直都在整治军队,这次建军校难道就能跳出这个范围,一下子握住兵权?如果说天子门生这事——哪个参加过殿试的文人不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但,有用吗?大薪天家不还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唔……”刘仲元轻轻点头,心神平和,吐息悠扬:“电光所言甚是。” 潘西园:“可……” “够了。闭嘴。” 刘仲元看着这个愚蠢的下官,不悦道:“你想将事情闹大吗?” 潘西园圆睁怪眼,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刘仲元又转头看向张晱,宽慰道:“电光勿虑,我等自然是信你的,还请你转告九郎,他若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寻我。我与鸣泉兄交情不浅。” 张晱作了一揖:“下官谨记。” …… 因为大部分官员还有公务未做完,他们并没有在刘仲元府上留太久,在多数人,包括张晱都离去后,才有心腹问刘仲元:“公当真不疑?” 刘仲元坦言:“我不知道。” 他道:“那是个烫手山芋,以官家对陆九思的稀罕劲,宛若汉武对冠军侯,可以试探,但不能下手。下手之后,陆九思是死了,官家也必然会发疯,到时真真是,他疑心谁有嫌疑,谁家就连着九族给陆九思陪葬。” 别看现在柴稷好像处处受制于人,但那是因为他还在规则内办事,还有理智,但他如果铁了心要发疯,皇权社会下,一个皇帝能做的,可多了去了。 “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百姓是小鬼,小吏是小鬼,下品官员是小鬼,咱们这些三品、二品大员,何尝不是小鬼呢?” 刘仲元叹气一声。 所以,面对陆九思,除非他们有九成把握确定对方是敌人,不然最好不要动手对付他,这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瓷碗,一旦摔碎了,满地碎片,便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但是不管怎么样,可以先观望一段时间,若是可以合作,还是合作为好。” 刘仲元叮嘱心腹。 心腹拱手应道。转身又去叮嘱了自己的心腹,心腹又去叮嘱自己的心腹,心腹的心腹又往下叮嘱……一条政治线就这么完成了。 这其中,有人认同可以观望,有人认同可以合作,有人反对观望和合作,还有人表面认为可以观望、合作,背地里有自己的小心思,决定自己动手,更有人得了消息,转身就去了另外一个党派传递自己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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