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举子眉头已然皱起,满心诧异地目视着这修筑奢靡的宫殿。但鉴于此刻已站在殿上,左右都是分列而站的文武百官,便不敢私语议论。 官家大步走进门来,坐上香木御座,含笑看着众人。大臣与举子行礼,齐声道:“拜见官家。”官家两臂一抬,和气道:“诸卿平身。” 众人皆起。 官家开始说起了一句又一句鼓励的话语,末了再道诸位皆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悦,便一下子挑起了众举子心情中的激动。 殿试不落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考过省试,便能踏入官场了。 一颗颗心心狂跳不止,人们好似都忘却了眼前宫殿的奢靡之处。 但总有人不会忘。 应劭之从进了这处大殿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看琉璃,看看地板,身体随着其他人的举动而跟着动作,神态却是陷入了思索。 应劭之骨子里一直是个很傲的人,他只认同他认同的人和事,不看地位,不看派别,不看性别,喜欢的事情便直白说喜欢,讨厌的事情便直白说讨厌,他也得知了有人被逼死的事,如今就很讨厌官家草菅人命,死不悔改的样子。 应劭之迈出了半只脚。 应益之惊得一跳,径自拉人。 他拉住了一个,没来得及拉另外一个。 陆安走了出去,宛若一泓月光,温和明亮地流泻而出。 郎君拱手行礼:“官家,臣新作一赋,欲献与官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陆安身上,他们没有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但他们心里已经在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了。 那些视线像是会说话一样,或是古怪,或是鄙夷,或是好奇。 唯有那些对陆安有了解的人,心中仿佛出现了预感,脸上亦蓦地放射出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难道他要……’ ‘莫非他要……’ ‘九思!我就知道我们是同路人!’ 殷阁已对陆安另眼相看。 应益之微怔,略有些心烦意乱。 应劭之将脚收了回来,他压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好了,益之,可以松开我了,我暂时不会冲出去了。” 因为已经有人如同他的半身,带着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热血,英勇无畏地迈出去了。 他会好好看着陆安怎么做,然后,随时接应他。 应益之抿了抿唇角,慢慢松开了手。 御座之上,柴稷心中一喜。 ‘来了!’ 柴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演戏的准备,不论九思念了什么内容,他都会做出一副愧疚不已,悔恨难当,被骂醒的样子。 众人皆听得官家笑道:“早闻得陆九思之高才绝学,足以称宗道祖,既然你有赋赠我,便当众念之,也好让众人领略其风采。” 陆安再次拱手一礼:“谢官家。” 微风吹过,在人脸上泛起层层金色涟漪。郎君收起笑颜,缓缓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不少官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 赋是好赋,但阿房宫可不是什么正面意象,尤其是对着官家念诵阿房宫……陆九思这是要以赋来谏言官家,让官家莫要贪图享乐修筑宫殿?!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新科举子跟前,你陆九思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官家大怒,夺你功名?! 有人去偷瞧官家脸色,官家很有风度地听着,瞧着好像……没有生气? 柴稷确实没有生气。 不就是骂他像秦始皇,骂他奢靡,骂他建阿房宫嘛,这有什么,让其他御史来骂,其实也一样——他们大薪,往上数几代,有的御史骂官家还骂“桀纣之君”呢。 柴稷心情悠闲地听着。 甚至还有心点评陆九思的文采确实是落笔妙天下。 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兀,一个出,既表明了秦始皇的权势威严,一声令下竟然能将蜀山的树木砍伐殆尽,又显出了其骄奢淫逸的一面。为了建一座宫殿,直接导致了“蜀山兀”的场面。 每一个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个字的用法都是那么的奇妙。谁看陆九思的文章能不被那些文字吸进去?谁看陆九思的文章不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柴稷感觉这篇赋,又将是一篇千古传唱。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陆九思作文章时,像极了那炉前铁匠,每吐出一个字,就有大锤下砸,在铁砧上敲出清脆叮当声,还有那耀眼的火星向着四周飞溅,刹那间溅亮了周围每一个角落。 在场的官员里不缺大儒,在场的举子中不缺才子,他们知道陆九思在干什么,知道他的每一个思路,知道他要描写阿房宫的繁复和宏伟,来展示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 但,知道又如何?不还是被陆九思的文采所裹挟,灵魂乘着舟行驶在妙曼文字中,沉迷于阿房宫之金碧辉煌? 谁敢说阿房宫不美?谁敢说陆九思的文字不美?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篇《阿房宫赋》中,他们——包括柴稷本人,都忘了他们一开始是在等待预感中的大事的发生。 直到……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宝鼎被当作铁锅,美玉被当作顽石,黄金被当作土块,珍珠被当作沙砾,丢弃得到处都是,秦人看见这些,也并不觉得可惜。 殿中人听着这几句,还未回过神来已到劝谏环节,便听得陆安猛然抬起了声音: “嗟乎!”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仿若石破天惊,惊心动魄,心脏随着那抬高的声音而剧烈跳动,是谁双眼定定,又是谁忘了呼吸。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黄远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胸口都好像在发烫发辣。 怎么会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话?秦皇之奢,薪帝之奢,尽在此话中了。 华发苍颜、精神矍铄的大儒情不自禁随着这话颔首。 面嫩秀气、肤若蔷薇的年轻人弹着额角,轻轻抽着气,震骇于此辞之警拔。 满殿寂然,满殿都是陆九思那凤鸣之音,千金难求。 柴稷已然怔在御座之上,他看到陆安黑亮的双目正凝视着他,其中好似有火焰升腾。 诗词是陆九思手中神兵利器,随他心意所刺,为他染血,为他舒叙心意,为他攻击任何人。 柴稷脑子里突兀想起了陆安那句状似玩笑的话—— “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安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柴稷心中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不复之前悠扬心情。 鸾鸟之声昂扬高鸣——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酣畅淋漓的一段指责,没有脏言,却胜似脏言。句句若刀,触目惊心。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是在对谁说? 哪个天下的人?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 “戍卒叫,函谷举——”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呜呼!”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
第143章 一时间, 殿内俱静。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 陆安也在看着他。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 国士。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 ‘骂得可真狠啊……’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 更确切地说——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42 首页 上一页 1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