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晓月道:“你刚不是说他摔死的吗?” 柳今一理直气壮:“是啊,吃了药人就犯迷糊,不然他怎么会从屋顶上摔下来?我看着他脚滑的。你那手还要擦多久?都快擦破皮了。” 代晓月停下揩手,没理她最后两句,只说:“既然没有带刀,表明这两个人今晚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这案子发生半个月了,他舅爷一直住在这里,那两个人要是想灭口,早就应该动手,何必等她们来了才办事? 柳今一道:“他们来之前或许没想杀人,但来之后一定改了主意。” 若是没有柳今一踹他舅爷那一脚,棺材盖今晚就是他老人家的床被盖。那老头滚两圈就呼哧乱喘,真被砸中,只怕连半个时辰都撑不过去。 “临时改计划已经犯了大忌,”柳今一起身,“他们甚至连等都不愿意等,非要在我面前动手,这说明什么呢?” 代晓月冷眼看她,并不接话,她又怂恿一遍:“说明什么呢?” “老头的话出乎意料,”代晓月把帕子扔那脑袋上,免得他一直睁着眼看,“他们听得着急,不想让老头再说下去。” “那老头是个会装人的老滑头,我猜衙门之前就没怎么盘问过他,今晚要不是有小迷糊助战,你我未必能撬开他的嘴。”柳今一环顾四周,“尤风雨呢?” 旁边的厢房门一开,尤风雨拎着根打狗棒,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她挥手,像指挥千军万马:“那老怂蛋已经捆好了,你们进来,好好盘问他!” 柳今一从怀里掏出张小纸画,比照了一下,笑道:“行,小的听令,尤大将军!”
第8章 钻狗洞 厢房简陋,除了一个破板凳和旧罗床,只供着一盏油灯,豆大点的光没精打采,照头不照尾。那老头耷拉着头,见到柳今一就哀叫:“两位行行好,瞧我也是个上年纪的,尽管把我当作前日的臭屁,放了了事吧!” “我放你啊,但你从这里走出去,能活到天黑吗?”柳今一勾过板凳,坐下来,“这次是棺材盖,下次就是断头刀。老头,你有几条腿能跟人家跑?” 那老头悚然:“你没拿住那歹人?啊呀!这怎么能叫他跑掉!” “他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柳今一撑首,一副懒于应付的表情,“你从前也在衙门里办过差,我就不与你装模装样了,这差事落谁头上谁倒霉,办好了无人在意,办砸了落人口实。唉,我心里是一点都不情愿来,没想到来了就闹这出,实在是麻烦!” “这话怎么好说……”那老头面色蜡黄,他从前在衙门做过捕快,最清楚柳今一这话的意思。这案子早结了,上头的知府通判都不以为意,是尤秋问一个小小的吏目觉得有疑,所以才又翻了出来。办好了,得罪当日结案的县太爷,连带着往上的知府通判、道员巡抚都不高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天底下的冤死鬼有多少?要是个个都严查严判,可不得累坏这一体的官老爷。况且如今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大伙儿光是土匪强盗、反贼流寇都抓不过来,哪里有精力来管你小县疑案,那死的小姐书吏又不是皇亲国戚! 是以,这种案子即使借调了外援,也只是情面上的功夫,底下来办差的大都为走个过场,没打算真查。这老头见惯了这套流程,不仅慌起来。 “军娘在外头带兵打仗,见多了杀神恶鬼,所以不觉得那歹人可怖,可咱们寄云县的平头百姓不成啊!”那老头独眼挤泪,急急劝道,“他在堂内见人就砸,瞧着就是个大山贼!若是就这样让他跑了,日后再闹出砍杀凶案,一准儿牵连到两位军娘!” 代晓月坐板凳另一端,凉凉地说:“我走一圈就回营,真闹出凶案,你可以找衙门捕厅,碍不着我的事。” 柳今一道:“你听见了,就是这个话。我们捆你不是为了别的,是怕你跑了,等会儿衙门还要来人,你也得跟着去一趟。” 那老头哭说:“军娘啊,那衙门要是管用,这案子它还会有疑?不是老头子瞧不起捕厅同行,而是咱们巴掌大的地方,大伙儿都是一窝子里的臭鱼烂蟹,我还能不清楚他们的本事!你们要是不管那歹人,他出了胡同,必然还会埋伏起来杀我!我黄土埋半截儿,死了不算事,可万一他坏了心肠,闯入那些乡绅老爷的家……” “你等会儿,”尤风雨把打狗棒敲得梆梆响,“那两个坏人不杀别人,就杀你,摆明是跟你有仇,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 那老头说:“我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平日出门都不与人吵嘴,哪有这样的仇家?” 尤风雨才不信他:“你贼手不干净,偷过衙门的东西,又偷过娘子的镯子,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偷过别人。” 那老头连连叫屈:“你老爹好歹也与我共事过,不知我从前怎么得罪他了,竟让他在背后这么糟践我。那衙门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扯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的是你家碗筷呢!至于镯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那是拿!小六爹死得早,我做舅爷的可没少补贴他,他就是还活着,听了这事也不敢与我叫板。我们一家血亲都没说法,就你个野丫头在这里抓着不放,你是南宫青什么人?她娘都没你会操心!” 代晓月单刀直入:“这院子只有尺寸大,正屋直对着院门,有人在家的时候,一扫眼就能看到全貌。你不会当着南宫小姐的面拿她镯子,所以我要问你,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进来的?” 那老头说:“我是小六他舅爷,他给我把门钥匙……” 尤风雨抡起打狗棒:“老怂蛋又扯谎!你天天上门打秋风,要饭又要钱,没事还爱唠叨娘子,娘子虽然待你很客气,但也烦你没脸没皮,陈书吏有几个胆子敢悄悄给你钥匙!” 那老头道:“两位军娘都听见了吧?我早说那南宫青是个悍妇,上不敬老下不恤幼,把小六摆弄的跟个什么似的,也就她运气好,能招小六做她家倒插门,要是换了我,非得……” 柳今一说:“后边的话就听烦了啊,尤风雨。” 尤风雨得令,用打狗棒敲老头,吓得老头缩手缩脚,赶忙改口求饶:“老糊涂了,嘴巴贱哪!两位军娘万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太苦了,从前为了小六……” 他又要扯陈年账,柳今一犯困打哈欠,作势要走:“这老头废话没完,白耽误时间,直接交给衙门处理。” 代晓月拂了袖也要起身,老头慌声喊道:“两位军娘,两位姑奶奶!别走,别走啊!这破屋空院的,万一那歹人原路返回,老头子可就完了!” 眼见她二人没反应,老头急得干嚎:“我、我是钻洞进来的!小六娶了媳妇忘了舅,平日不怎么情愿见我,那南宫青又把钱袋子看得紧,两个人都不给我活路,我也是叫他们给逼急了!” 柳今一打起精神:“什么洞,在哪儿?” “就在这屋里。”老头满头大汗,“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就是见南宫青总回娘家,想着这院子也没个人看守,要是遇着贼……” 尤风雨又要打他,他忙说:“我,我就是那个贼!洞是个狗洞,就在那床后面!” “我说这屋里的陈设你卖了个七七八八,怎么偏偏要留一张床,原来是底下有门。”柳今一到床边蹲下,掀起帘歪头往里看。 床下黢黑,模模糊糊的。柳今一伸入手臂,手指沿着墙壁寸寸摸,很快就摸到卷边儿的纸,她撕开,果真有个洞。 “我去年与人吃酒耍骰子,手气不好,欠了几吊钱,原本打算向小六借来救急,可他倒好,我来家里,他不在,我去衙门,他还是不在!我以为他办差忙,后来一寻思,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分明是在躲我呢!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上门来求情。南宫家那么阔气,给我几吊钱有什么难的?谁知那南宫青平日装得客气,一听我要钱,就说什么‘干净钱是没有的,脏钱倒是有一堆’。 “我好歹是活过岁数的人,还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什么干净钱、脏钱,她就是跟她爹一个样,认钱不认人!天爷,我从前为小六吃了多少苦头,轮到落难了,竟是这么个处境!那几吊钱就能解决的事儿,非得拖到利翻十几倍,要债的成日堵我,我苦啊,一把年纪了还被人推来搡去。” 老头说得动情,心里好不委屈,没等人回他,就自个儿先啜泣起来。 “要不是他们这么不讲理,我何至于来偷?我也是叫他们给逼的。起初我想趁他两个不在家,从院墙翻进来,但我到底是老了,不比以前做捕快的时候,能跑能跳,好在从前在捕厅学过一点‘探桩子’,便想先把这院子摸个透,结果一摸还真摸到个洞。” 代晓月先前进过这厢房,知道它和正屋一样,都背靠胡同。这老头从外面摸到洞,只须挑个无人的时间,就能直接钻进来。 老头接着说:“这洞里外都让纸糊上了,外头又掩着柴木和杂货,若不是老头子心细,只怕还发现不了。我说小六日子过得拮据,是真拮据,就这么个破洞,他都舍不得叫人来补,用纸糊着,碰到下雨下雪,又是漏水又是漏风,还通耗子……” 柳今一用手量了下这洞,没回头,道:“你就是从这里钻进来,又潜入正屋,偷走了南宫小姐的镯子?你怎么知道她镯子放哪儿?” 那老头说:“我听他们吵嘴呢……” “老东西!”尤风雨愤怒,“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趴人家床底偷听,真是不知羞!” 那老头梗起脖子:“小六不讲情,我还是讲的!我本要自己‘探桩子’,可头一回钻进来,就碰上他二人回家。” 代晓月忽然问:“他们吵什么?” 老头说:“吵画,吵钱。那南宫青可太凶了,她一直逼问小六,‘我钱你藏哪里了’,小六说不是他藏的,可是南宫青正在气头上,我听好大一声响,她似乎砸了小六的墨砚——那砚也值钱,一直摆正屋书桌上,给小六画画用的,要是没砸,我就拿它了。” 柳今一道:“不够细啊,你藏在这床底下,就隔一堵墙,他们说什么你都应该能听见。” 那老头又喊冤:“军娘,我听那些个琐事干什么?我只要钱呀!” 他缓两口气,臊眉耷眼的:“这事说出来不好听,我也是急需钱。他俩要说怪,也怪得很,小六一直特别怕南宫青。我上门吃饭,有时碰见小六在,南宫青不动筷,他屁股都不敢挨板凳,两个人不像夫妻,倒像主仆,可是小六也不是没出息的性子,他读书么,有时脾气也大,但每次吵嘴——” 尤风雨说:“你到底来过几回!” “三回,就三回!”那老头怕她打狗棒,“第二回没有人,我拿了镯子,但后来又输了钱,就想再拿个钗子,可是第三回又碰着他两个在吵架,这次南宫青说‘你绝了那念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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