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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间想起了那些属于小妹的话。 ——你不能这么听话，听话没有止境。将来你的夫婿若欺负你，你要反抗，倘若不敢亲自反抗，就来告诉我。 寒日里月光竟然有了温度，像太阳一样暖人。 大姐泪如雨下。 她擦了擦眼泪，想起了什么，哄着菲林回家。 “大姐不回去了。小妹。你快回家。” 她顿了顿，苍白着脸笑了一下：“大姐嫁人啦，出了那道门，回不了家了。” 没有家啦。
第5章 菲林踩着月光落寞走回了家。 她不明白，明明身后有家，为何大姐不跟着她一起回。 “他如今双手已废，往后伤害不了我。小妹，你放心，我不会再被欺负了，你快回家，别让爹娘担心。” “回去后，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今夜之事，旁人只会以为是他得罪了歹人，才会翻墙进来报复，想不到你身上。你可别傻乎乎的冒出来承认。” 大姐送她离开前，在小小的院子里摸着她脑袋，语重心长嘱咐很多。 “你今夜太冒险了，若是他没有喝醉，你如何能敌得过？你是姑娘家，要学会以柔克刚，不要逞强。” 大姐一面这样笑着叮嘱她，一面又哭，似乎今夜她的到来，让大姐感到欣慰，却又觉得悲伤。 ——小妹来，她高兴，但只有小妹来，她却又悲伤。 菲林看不懂大姐了。 她走得不安心，一路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往家的方向走。 回去后发现爹娘一直等着，见她归来，送了一大口气的样子，但又马上大发雷霆。 “不像话！瞧瞧你，不像话！你才多大，就想夜不归宿学那些老爷们家？你是个姑娘！” 爹快把桌子拍断。 娘也看着她长吁短叹：“坏了名声，往后谁敢来和你提亲？爹娘总不能养你一辈子。老姑娘会被人笑话。” 另外两个姐姐也找了空，点着她脑门，轻轻说她。 “以后可不许那么调皮了。” “可把我们俩也急坏了，就怕你真的出意外。爹娘又不敢报官把事儿弄大。” 菲林心不在焉听着家里所有人的话，脑袋涨涨的。 躺在床上快睡时，却想起了今夜大姐和她说的那些叮嘱。 每个人都觉得她冲动、莽撞，不守规矩，不像个女儿家。 于是慢慢的，大姐今夜的泪眼、爹娘愤怒又无奈的脸，连同二姐三姐温柔的语调，都重合在了一起。 菲林觉得好窒息。 她喘不过来气，捂着脑袋不舒服，又去捂心口。 她像是生活在一张被编好的蛛网中，明明身边每个人都在这张网上，活得不自由，却都要反过来拉她一起安稳待在这张网上。 这张网并不好，她为何要和别人一样？ 菲林心里冒出来了清晰的声音，似乎有小小的意志，正在颤颤巍巍破土生长。 天亮了。 传来了噩耗。 昨夜有大火，大姐和大姐夫的屋子被烧成了废墟，他们都留在了那场大火中。 菲林疯了一样冲到废墟里。 “大姐！大姐！”她哭喊的声音，像破开嗓子的乌鸦。 从来不爱哭的菲林，头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她在废墟里翻找。 大姐和大姐夫的身体就那么躺在院子里，但她不看，不认。 她的大姐肯定不在这里。 她的大姐还没跟她一起回家。 她的大姐怎么可能躺在这。 菲林的爹娘和另外两个姐姐都赶来，看到了她疯狂的样子。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菲林是个投错了胎的男娃，所以脾气刚烈，性子好动，天不怕地不怕，但好像也缺少柔软细腻的情感。 可在大姐出了事之后，大家才明白，菲林重情。 她哭起来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意外。 只有菲林知道，不是什么意外，是她冲动跑去救大姐，才弄出了这样的结局。 大姐选择了回家的另一边——死。 昨夜在院子里，大姐拉着自己的手，和她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 原来那种笑容叫悲怆，也叫无奈和辛酸。那是无路可走后，生出了死志的样子。 杀猪匠双手废了，固然不能再欺负大姐，但也成了个废人，再也提不起刀杀猪。 活着，便成了压在了大姐身上的艰难事项。 何况还有邻居之间的流言蜚语。 生路也不好走。 选择死，似乎成了果断的一条路。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菲林才想明白的事。 此刻，菲林跪在大姐的墓碑前，已经哭不出眼泪。唯独心中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 倘若她那天夜里多注意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让大姐生出死志？ 又或者，倘若她不自以为是用自己的法子救大姐，大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菲林陷入了困惑，没有人来解答她。 她痛苦。 从那以后的每一日，菲林都活在深深痛苦和歉疚中。 她这一生没有嫁人。 二十三岁时，菲林离开了人世，极致的内疚和悲痛，令她寿命很短。 她的灵魂飘了起来。 屏幕外的查尔斯，坐在飞船中，跟着哭成了一团晃动的空气。 菲林，呜呜菲林。
第6章 人死那一刻，所有关于这辈子的画面，都在眼前飞快闪过。 菲林一瞬间就看完了自己这辈子二十三年的故事。 这辈子她学会的东西不多，被烙印进灵魂里的只有后悔这种情绪。 ——她不该插手大姐的事情。 尤其是在她并没有真正成长起来时。 盲目的被命运牵引着做一些举动，只是去徒劳背负别人的因果，带来更深的伤痛。 那种歉疚感和后悔，几乎刻在了菲林的骨子里。 菲林再也不想去背负任何人的的因果了。 她无法负责，索性就不要插手。 灵魂无法排遣和消化这一世的创痛。 菲林徘徊了很久很久，才重新去轮回。 新的一生从菲林在肚子里踢腾着母亲的肚子开始。 她依然在古代，这一次，成了一个男孩。 运气不好，赶上了战乱，四处都有烧伤抢掠，菲林从小就跟着爹娘四处躲藏，学会了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流民。 ——在拥有旺盛生命力的同时，保持着机敏，留意所有危险的动向。 不同的小国互相征战，菲林和家人们为了存活，渐渐学会了在野外迁徙，甚至成为山里的猎户。 六七岁时，菲林就已经成了一个拉着小弓箭，四处在树上跳腾的小猎手。 他和爹娘一起配合打猎，总是能捕获到一些不错的收获。 山里没有官兵追进来，他们依靠对于复杂地形的了解，渐渐有了自己新的家。 用茅草建起来的屋子，偶尔会漏雨。 山里有大风刮来时，甚至还会被吹倒。 菲林在山里和爹娘，还有两个哥哥一起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 小时候看爹去补房顶，后来看大哥去补房顶。 慢慢地，变成了二哥，和他自己。 他们兄弟三人用一年一年的时光堆叠着，长大了。 爹和娘说：“山里娶不到媳妇，你们出去走走吧。外头打了十几年，听说建了新朝，换了皇帝。” “爹和娘有伴儿，不用你们兄弟三人陪。你们该成家成家，好好过太平日子。山里不适合你们继续待着。” 当初能把刚出生的菲林扛在背上的爹，如今老态毕现，背也佝偻了。 菲林是个小子。小子不该多愁善感，何况他平时打猎的身手那么好，不该是那种重视儿女情长的人。 可要离开山里时，菲林却难过的心口堵着。 大哥二哥想着能离开山里，去外面闯荡娶媳妇，兴奋到睡不着觉。 菲林想和他们说说心口的堵塞，却发现只有自己这么矛盾复杂不舍。 就好像…他们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 就好像，这是命运的分岔路口，大家开始别离。 天气冷了，这是个冬日。 水潭并不在住的房子附近，每天取水要挑着木桶，走到水潭边，再慢慢挑水回来，才有干净的水用。 冬天的时候，水潭被冰封起，就需要用石头一点点把冻起来的冰敲开。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菲林就喜欢主动来替家人挑水，但因为力气小，石头在手中握到掌心通红，水潭里的冰面依然没敲开。 光取水这一步，就要花费很久很久的功夫。 等到把水桶挑到肩膀上，一点点扛回家，还要注意山路崎岖，不能把水桶里的水晃出去，否则就是白来一趟。 菲林做到能将水桶分毫不少的带回家，花了很多年。 而爹娘从稳稳当当做一切杂物，退化成手脚孱弱，脊背有些佝偻，也不过十几年时间，才刚刚够菲林长大。 他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有些难过，有些心酸，但眼前又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伤心事，以至于他找不到理由，用一个大男人的身份哭泣宣泄。 一夜过去，天亮后一家人分了稀粥糊糊吃，大哥和二哥早就收拾好了包裹，看着菲林说：“走吧，小弟。” 三兄弟该出去闯荡了。 菲林却站在爹娘身边，看了一眼眼眶发红的娘，摇了摇头。 “我不走了。” 全家人都一惊。 “怎么不走？” “三儿啊，你糊涂，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的，你早早出去，娶个媳妇好好在外头扎根，过安生日子，爹娘才开心。” 露出老态的爹娘，听到三儿子不愿意走，比谁都着急。 菲林摇头：“我没有什么志向。不想走，在家里有我一口吃的，我就饿不死，不想动弹。” 他从小就不爱说话，家里人做什么，菲林就也跟着做什么。 但菲林身上却藏着一种很难被人撼动的冷静。 好像无论他做了什么决定，只要下定决心，就不会被人所撼动。 菲林很倔，这种倔让人找不到破开的口子。 爹娘抚养三个儿子长大，整日朝夕相处，最是明白三个孩子的性情。 见说不动菲林，心里叹息焦急。 菲林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大哥二哥背着行囊，踏出了山林，菲林一路相送。 “小弟，你该跟我们走的。” 大哥看着最小的弟弟，不解。 二哥也点头：“是啊，外面的天地才广阔，这里什么都没有。” 菲林沉默听着，没有多话。 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有爹娘。他们都走了，爹娘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送着两个兄长，直到他们走出了山林，他站在土坡上远远看着，心中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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