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轻声说:“我不是生来就给人做丫鬟的,我家过去也是世代。” 方廷玉说:“我就知道,一个丫鬟又怎会满肚子诗词?”瞧她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细细,指尖窄窄,一看就是握笔的手,小姐的手。 祝青青抬起手,对着月光反复看,手背白皙柔软,但掌心生着一层薄茧:“过去,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茧,是因为从小就天天临字帖、默唐诗……有时候也觉得厌烦,想着哪天能不再过这种日子就好了……那时候没想到,想逃离的,竟然是永远也回不去的。 “真想回到过去啊……如果没有家破人亡,我现在应该是在法国。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伯伯,伯伯年轻时在法国当外交官。他有一个儿子,大我四岁,我喊他一声哥哥。 “哥哥总是跟我提起法国,说法国的首都巴黎有一条塞纳河,左岸满地艺术家。他跟我说,中国文化固然很美,但我也应该去看看世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去法国看看。” 提到“法国”两个字,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 方廷玉心里突然有些泛酸,说:“法国嘛,我知道的,我们方家往来的客商里也有法国人。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去法国呢?” 祝青青没有说话,垂下眼睑,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廷玉讪讪地丢了一个枕头给她,自己盘腿在另一个枕头上坐下。 咚!咚!咚! 隔墙传来锣声,更夫嗓音粗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了。 祝青青和方廷玉对视一眼,愁苦地耷拉下眉眼。他们被罚跪到三更天,这才打二更锣鼓,还要再跪一个时辰。祝青青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方廷玉体贴地说:“困了吧?睡吧,我帮你放哨。二婶的人一来,我马上叫醒你。” 祝青青勉力强撑,警惕地问:“你有那么好心?说条件。” 方廷玉嘻嘻一笑:“《蜀道难》我还没背完,再宽限我两天?” 祝青青只思考了一瞬,便伸手和方廷玉击掌:“成交。” 交易达成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改回到跪着,眼睛一闭,只片刻就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背后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无比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呢。 方廷玉探身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毫无反应。 方廷玉轻轻喊了一声祝青青。 她没有应声。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汗津津、暖乎乎、软绵绵的。 她还是没有反应。 她是真睡熟了。 百无聊赖,方廷玉用手肘撑住膝盖,手托着腮看她睡觉。 月亮已经爬上来了,月光照在祝青青的脸上,照出眼睛周围一副淡淡的墨色“眼镜”。 十四岁少女的脸皮欺宣纸、赛绸缎,又薄又软,白里透红,顶顶托墨,是最好不过的画纸。饱蘸浓墨的笔一落到脸上,墨汁立刻渗透了皮肤的纹理,饶是祝青青已经洗了好几遍脸,直到现在也仍有痕迹。 这样垂着头睡,呼吸不顺畅,脸便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樱粉色,微张着嘴,“咻咻”呼气间,鼻翼翕动,像他小时候偷养在房里的大白兔子。 这样都能睡着,方廷玉在心里嘀咕,说不定她在家当大小姐的时候也没少闯祸跪佛堂,所以和他一样,对跪着睡觉这件事驾轻就熟。 只是到底是跪着,睡着没多久,她就开始东倒西歪,像一支风里的芦苇,一会儿倒向西,一会儿倒向东。方廷玉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虚拢住她,随时准备接住她,以防她栽到地上。 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天,最后,她“咕咚”向右一倒,小脑袋结结实实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喊她的名字:“祝青青。” 回答他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轻轻的、温热的,喷在他的下巴上,有点痒,像被蝴蝶的触角扫过。 方廷玉的肩膀僵住了。 四下寂静,阒无人声,只有从墙角传来的昆虫的叫声。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不知何时移换了地方,从祝青青和方廷玉的身上转到了佛龛上。佛龛里的玉观音长眼弯眉,面容皎洁一如满月,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少年。 方廷玉也瞪眼看着菩萨像,数着祝青青的呼吸声,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背《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是四万八千岁,还是八万四千岁来着?” 肩上头颅千斤重,蜀道难?他比蜀道还要难! 祝青青这一觉睡到三更锣响。 察觉到祝青青的小脑袋一动,方廷玉迅速把肩膀一撤。祝青青脑袋枕空,彻底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是三更了吗?” 方廷玉从枕头上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僵了的左肩,伸了个懒腰:“三更了,回房睡觉喽。” 他转身走出两步,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又回过头来:“跪上瘾了?还不走?” 祝青青跪在地上,仰着头看他。月光又移回到她脸上,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眉心微蹙,楚楚可怜。她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墨痕,是他的杰作,也是她被罚跪在这里的祸源。 她开口,很小声,声音也怪可怜:“跪太久,腿麻了。” 方廷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折回去,背向她蹲下来,右手拍拍左肩膀。 一双柔软的手臂绕过来,搭上他的双肩。 双手穿过膝弯把人托起来,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方廷玉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天地君亲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祝青青忙抓紧他的肩膀:“我开玩笑的,那篇《蜀道难》再宽限你一天?” 方廷玉冷哼一声,歪肩撞门,背着祝青青一脚踏出佛堂。 刚出门,一阵风沿墙根吹过来,祝青青忍不住瑟缩:“好冷。” 方廷玉随口回答:“可不是,还没到端午呢。” 今天是四月十七,再过半个多月,就是端午节了。 徽州风俗,端午节,为驱邪祛病,家家悬艾叶、插菖蒲、挂香袋。方家是精致人家,连书房的门上也挂着竹编的篮子,里面塞着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山丹五瑞。 方廷玉的书房在后花园里,挨着西花厅。原本是绣楼,后来方家两代没有女孩出生,绣楼就改成了书房,平时祝青青便在这里教方廷玉读诗、临字帖。 “咯吱咯吱——”木楼梯特别响,方廷玉端着两个碗,旋风一般冲上来。 祝青青正坐在窗前手托腮看《小山词》,方廷玉径直跑到她面前,把碗往桌上一放:“厨房刚蒸好的粽子,我趁厨娘没防备,偷了两个来尝鲜。” 碗里的粽子玲珑如菱角,缠着五彩丝线,粽叶清雅,糯米甜香,勾人垂涎。祝青青道了声谢,伸手去拿粽子,却被方廷玉按住手腕。 “这粽子是我冒险偷来的,想吃可以,但要先玩个游戏。”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祝青青眉毛一挑:“好啊,什么游戏?” “这里两个粽子,一个是红枣粽,一个是肉粽,你猜哪个是哪个。猜对了两个都归你,要是猜错了……我《春江花月夜》还没背熟呢。”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祝青青一口答应:“好。” 厨娘手巧,两个粽子包得一样形状和大小,根本瞧不出分别。 祝青青随手一指:“这个是肉粽。”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用筷子尖戳进去,左右一拨,露出里面的馅料。他十分得意:“哈哈,是红枣粽,你猜错了!” 祝青青愿赌服输:“好,算你赢。《春江花月夜》下个星期再说,今天换一首简单应景的词。嗯,外面快要下雨了,就换晏几道的《临江仙》吧。” 方廷玉撇嘴:“最不喜欢的就是晏几道。” 他嫌弃晏几道的词柔丽旖旎,缺乏男子气概。 祝青青假装没听到,清了清嗓子,筷子轻敲碗边打拍子,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话音刚落,就听见方廷玉疑惑地问:“小蘋是哪个?前几天不还是小莲吗?” 前几天,祝青青刚教过他一首晏几道的《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当时祝青青跟他释义,说小莲是晏几道的红颜知己。 怎么才过几天,又冒出个小蘋来! 祝青青眨眨眼:“啊,对啊,不只有小蘋,还有小鸿和小云呢。都是晏小山的红颜知己。” 方廷玉微张嘴,半晌,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原来是个花心大萝卜。” 祝青青“扑哧”一笑:“方廷玉你可真幼稚。” 方廷玉不服气:“哪里幼稚?” 祝青青答:“你知道我觉得哪句诗最可笑吗?是《诗经·邶风·击鼓》里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为什么?” “因为世事茫茫难自料,世事不断变幻,人如飘零叶,谁也说不清下一秒自己会飘向哪里。就好像我,去年此时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却在这里教你这个徽州小霸王读诗。连自己的际遇都无法掌控,还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两片飘零叶,各自逐水流,说什么此情不渝、天长地久,可笑。 “小蘋、小莲,又或者是小鸿、小云,有什么好执着的?人和人的缘分无非是赴酒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聚时开心就好,何必强求不散。” 半晌,方廷玉才说:“才不是呢,借口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跨越时间、际遇和生死的感情。”他的话里带了点赌气的意思。 祝青青先是将眉毛一挑,继而眼睛一弯,夸奖他:“我以为男人都想着三妻四妾,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个小痴情种,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可真有福气,祝贺她啦。” 方廷玉冷哼一声:“可不是?” 祝青青一本正经地逗他:“那么,不知道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方廷玉眼睛一翻:“那必然是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反正绝不会是一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当面装乖婉约派,背后野蛮豪放派的黄毛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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