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讽刺自己,祝青青假装没听懂,反而夹起碗里的红枣递给方廷玉:“哇,我们孙少爷都知道什么叫豪放派、婉约派了,可真厉害。这颗枣子,为师就作为奖励给你吃吧。” 方廷玉又把枣子夹回给她:“你们小姑娘才爱吃甜的呢。” 外面传来隆隆闷雷声,暮春多雨,山雨欲来,书房里天光暗下来,连气味也变得复杂,药草的清苦气味和土腥味交织,闻着怪闷的。 祝青青提议:“出去吃吧。” 两个人走到外面,并排坐下,双腿伸到栏杆外垂着,下巴搁在栏杆上,端着碗边吃粽子,边等雨。 不多时,就落雨了。蒙蒙细雨斜斜风,花厅里盆盆月季开得正盛。湖边柳树枝条随风款摆,细雨打着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一双鸳鸯自在地游来游去。斜风细雨,两个人的袖口都沾了雨,雨声绵绵花香馥郁,土腥味淡淡萦绕。方廷玉有点犯困,忍不住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听到祝青青说:“少爷,其实痴情不好。” 一个激灵,他睡意消散一半,问祝青青:“你说什么?” 痴情不好。他听到了,可是没听懂。 “你看过《浮生六记》吗?” “没有。”何止没有,听都没听过。 “《浮生六记》是清朝人沈复的自传,写他的一生,还有他的妻子陈芸。 “沈复和陈芸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两个人谈诗词、论文章,陈芸还穿上男装假扮成小厮,和沈复一起溜出家门游山玩水。但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陈芸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沈复一个人在人世间潦倒独行。 “所以,沈复在文章里劝告天下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所以,痴情不好。” 听她说完,方廷玉愣住了。半晌,他才说:“我不信。就算真是这样,恩爱也比怨侣好。开心,一天就够了;不开心,一辈子也没用。” 祝青青轻轻一笑:“方小宝,你可真是个天真的男人。” 方廷玉不服气:“祝青青,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孙少爷,海棠姑娘来了,老太太喊你过去呢。” 祝青青扭头问方廷玉:“海棠姑娘是谁?” 方廷玉放下碗,扶着栏杆站起来:“是斗山街老铺的掌柜,过去在我们家做丫鬟的。我奶奶常说,她是个聪明人,生意做得不输给男掌柜们。” 方家三代是生意人,经营南北杂货。尤其是文房四宝,生意遍布徽杭,南到广州,北到关外,都有方家的铺子。斗山街老铺是方廷玉爷爷开的第一间铺子,因此称老铺。 祝青青眼睛一亮:“掌柜?丫鬟?方廷玉,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以像海棠姑娘一样,学做生意给自己赎身!” 方廷玉一愣:“可是你要怎样说服我奶奶呢?海棠姐当初是先嫁给了老铺原来的钱掌柜,钱掌柜生病死了,她才向奶奶请缨。奶奶见她对老铺的生意了如指掌,这才答应让她做掌柜。” 祝青青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能教会你作诗,老太太一高兴,说不定……” 方廷玉果断拒绝:“你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虽然方廷玉严正声明自己就算死也不会学作诗,但祝青青还是不肯死心。 她也不直说,只是每次教他读诗,读完后总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睑,轻轻地叹一口气。她长长的睫毛因为那口气微微颤动,嫩叶不胜凉风一般,那般委屈、凄凉,让他不知怎么的,就心生一股罪恶感。 她新教的诗,作者也全是女诗人。 比如薛涛的《秋泉》——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她读完后讲故事:“薛涛原本是官家女,之后父亲被贬、病死,于是沦落风尘。她后来以诗词名动蜀中,还和诗人元稹有了一段感情。可惜被元稹辜负,最后看破红尘披上道袍,凄凉地了却余生。” 比如鱼玄机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读完说:“鱼玄机出身贫苦,童年时得到诗人温庭筠的垂青,被收为弟子。后来鱼玄机长大,对温庭筠心生爱慕。温庭筠不敢违抗世俗,牵线把鱼玄机嫁给他人为妾。鱼玄机嫁人后,为原配所不容,被赶出家门,沦落道观,以色侍人。最后,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了徒弟绿翘,被朝廷处死。” …… 方廷玉终于求饶:“也不见得就非要在我身上下功夫啊,你懂京戏吗?” 祝青青掩卷:“懂一点,我爹是票友,怎么了?” “下个月我奶奶六十大寿,我想送她一份贺礼,亲自串一出戏。但是我不懂京戏,所以想请教你。如果能讨得奶奶的欢心,说不定她就答应你了呢。” 和其他花甲之年的富贵人家老太太一样,方老太太也爱看京戏。 她生于前清同治年间,正是京戏声名日隆的好时候。京戏起源于安徽,京戏的蒸蒸日上让徽州人也觉得与有荣焉。早年间,徽州贩盐起家的大户人家里,有几个蓄养着家班。后来盐商没落,家班们也都黯然遣散。但听京戏,仍旧是老爷太太小姐们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老太太娘家祖上贩盐,也曾蓄养过家班。她的祖父还是个鉴赏家,对京戏不仅听得头头是道,还能自己动笔写。老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是个品位不俗的老戏迷。 祝青青有些犹豫:“我只懂一点皮毛,要糊弄老太太恐怕不行。” 方廷玉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你是不是傻?难道我们是要去戏院里登台?彩衣娱亲,献的是这份孝心,图的是奶奶一笑罢了。” 祝青青揉了揉额头,豁然开朗。 第一关是选戏。 贺寿的戏,一要喜庆,二要热闹。 《贵妃醉酒》固然享誉大江南北,但讲的是唐明皇失约杨贵妃,到底意思凄清,不吉利。《四郎探母》讲的是骨肉分离,也于寿宴这样的场合不相宜。《三岔口》打得倒是热闹,但祝青青是个文弱姑娘,演不来武生戏……把所有知道的京戏名段想过一遍,最后,她选定了《花田错》。 《花田错》是喜剧,讲的是啼笑姻缘。又是男扮女,又是女装男,招婿、抢亲,花团锦簇,喜庆热闹,于寿宴来说,最合适不过了。只是无论怎么删减配角,要演这出戏,还是得保留五个角色:卞玑、刘玉燕、小霸王、周玉楼、春兰。 她倒是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但这样算下来,至少还得再找两个帮手。 方廷玉想了想:“能找到的,跟我走。” 出了方家大门,方廷玉带着祝青青一路小跑,直跑到一座大宅外才停下。 靠着墙喘匀了气,方廷玉睨着祝青青:“会爬树吗?” 这儿是白墙黑瓦,墙外一行绿柳树迎风款摆,显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祝青青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和细瘦的手腕。她抱住树干,脚一蹬,麻利地往上爬:“你以为我在家是个斯文千金吗?” 方廷玉笑着看她爬树:“看你跪佛堂那份熟练劲,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大小姐。” 说话间,祝青青已经爬了一半。方廷玉搓了搓手,纵身一跳,跟上。 爬到树梢,树冠正挨着院墙。方廷玉伸腿钩住墙头,翻进去,轻巧地落地,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祝青青往下一跳,正好踉跄着被方廷玉抱了个满怀。 站稳以后,她问:“为什么不走正门?” 方廷玉左顾右盼:“嗐,过年时我带着他们家小姐出去放炮仗,炮仗崩到了她的脸。她爹发了话,不许我再带她出去野。” 他猫着腰,轻车熟路地带着祝青青穿小路,过假山石,七拐八拐,来到后花园的绣楼前。这家后花园的格局和方家类似,绣楼也是挨着西花厅。初夏天热,绣楼轩窗半敞,方廷玉捡起一块石子砸窗,双手拢在嘴边学猫叫:“喵喵喵。” 小轩窗里探出一张脸来,是个稚气纤秀的少女,眉眼里盈满喜气:“二哥,我就知道是你!” 不多时,那女孩就跑下绣楼,站到了他们面前。 方廷玉今年十五,祝青青十四,这少女看着与他们年龄相仿,满脸娇憨:“二哥,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爹说,再看见你就要打断你的腿呢。” 祝青青“扑哧”一笑。少女这才注意到祝青青,便问方廷玉:“她是谁啊?” 方廷玉简短地回答:“是我家新买的丫鬟,叫祝青青。我今天来,是为了找你借三样东西:你、锦鳞哥,还有你家的旧戏台。” 少女好奇:“你要干什么?” “我奶奶下个月六十大寿,我想演出戏给她祝寿,但没地方排戏,也缺人手。” “行啊,可是我哥今天去庙里了,要明天才回来呢。这样吧,明天你再来。” 方廷玉点点头:“那行,明天我再来找你。” 回去的路上,方廷玉跟祝青青解释:“她是我二婶的娘家侄女,姓岳,叫岳汀兰,小名‘小篮子’,还有个哥哥叫岳锦鳞……” 祝青青打断他:“锦鳞、汀兰,还姓岳,给他们兄妹取名的人肯定很喜欢范仲淹。” “为什么?”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有这么两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里面还有我的名字呢。我和岳小姐很有缘,我喜欢她。” 方廷玉揉着手里的柳条,嗤笑道:“汉字就那么多,牵强附会起来,什么名字都能找到典故,随便两个名字都能扯上关系。比如我和你,我叫廷玉,你叫青青,又有词牌名叫《青玉案》,难道就能说明我们俩有缘?” 祝青青点头:“这倒是,我们俩是不可能有缘的。就算有,也是孽缘。” ——孽缘。
第3章 做戏 第二天,方廷玉和祝青青翻墙进岳家,岳汀兰早已经带着哥哥岳锦鳞在墙根下等着了。岳锦鳞人高马大,眉目倒也周正,但脸上总带着痴笑。 方廷玉早跟祝青青嘱咐过,岳锦鳞是个先天愚儿。 祝青青不禁在心里悄悄为他叹了一口气。 排戏的地方是岳家的旧戏台。岳家早年蓄养家班,鼎盛时期还专门辟了一进院落给家班里的戏子们居住,后来家班遣散,那处院落也成了废园,从此姹紫嫣红零落,丝竹管弦喑哑,平日再无人涉足。 方廷玉要借的戏台,就在岳家废园里。 岳汀兰搞到了废园的钥匙,带他们进废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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