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袭衣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能左右一户豪门人家的心情,真是诡异。
闻蝉已是第二次见识他这套手段,一次葬礼、一次婚礼,她见过他西装革履的样子的,那是她和周自秋的婚礼上,他像今日一样无礼,闻蝉论定他完全不识英文,甚至瞎眼,看不到请柬上的 dress code,迟到暂且不提,他可谓盛装出席,全场的男性生物唯有他与新郎穿着全套最高规格的 white tie,燕尾服衬他,闻蝉震惊于他竟也能扮斯文绅士,只不过做的是喧宾夺主的恶事。
丈夫温柔且易怒,因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闻蝉,也因始终与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互相仇视,周自秋险些抑制不住当众出手——可周见蕖早已不是随周沛野蛮生长在慈山乡下的飞仔,周秉德施舍他些许财力与权力,他可谓“有风使到尽”,已开始与丈夫对峙。
便利店贩卖的咖啡廉价但温热,悉数入喉,闻蝉把纸杯丢进垃圾箱,暂停回忆,随后生涩地拆开一包香烟,捻住一支,擦亮打火机,火苗触到烟尾,无法点燃。朝霞竭力突破阴云,放射出几缕刺眼的光线,罩在黑纱内的双手凉得发抖,她似乎在借微小的火苗取暖。上次这般魂不守舍、双手发抖的情形是在警局,警察例行问讯。
周自秋意外死在家中书房,凶手仍然未知,蔡漪憎恶警察与周秉德的无能,不忍儿子夜夜宿在冰冷的殓房,执意要他入土为安,周家将尸体领回,筹备葬礼。
闻蝉如实地告知警察,绝无个人恩怨:“周见蕖?他们兄弟的关系确实不好……嗯,总是争吵,会动手……不好意思,我不了解,同他实在不熟,很久没见过面……”
她与周自秋结婚三年,名义上与周见蕖成为家人,可实际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这个家族的边缘人。周见蕖一定会被警方列为嫌疑人,离不开她的证词作祟。会是他吗?闻蝉不敢细想,她只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差。
殡仪馆后门人烟僻静,打火机反复擦亮,迷你的机身微微发烫,险些烧到她的黑纱长手套,那支烟迟迟未被点着,据说烟可提神、消愁,闻蝉这个新手出师未捷,果断放弃。
身后的男人靠在墙壁上审视她已许久,温驯干净的美人,全无个性可言,只知顺从。周秉德选中了她,周自秋分外轻易地接受了她,很快的,周秉德如愿饮上新抱茶,她成为周自秋引以为傲的贤妻,众所周知他们夫妻感情和睦,他甚至无意中听说,他们正在备孕,准备迎接一个婴儿的诞生……真是恶心。
嘴角泄出一丝讥笑,周见蕖突然开口,惊得闻蝉倒退一步。
“你懂什么叫‘吸烟’?”
所谓吸烟,她死活不肯吸那一口,如何点燃?倒像小朋友,最爱玩火。
闻蝉缓缓转身看向他,凌乱的发型、宽松的西装,客观地说,他生得好,这身打扮姑且可以算作最近流行的 bad boy 风,足够放纵不羁,太过不合时宜。她私心作祟,希望他能更换一身得体的衣物,但与周见蕖谈条件,绝非聪明人的选择。
她沉默着将香烟和打火机留在垃圾箱上方,好心便宜下一位过客,周见蕖看出她想要逃跑,伸出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尖挂一串钥匙,示意闻蝉近前来拿。
她才想起来,最近忙昏了头,还未同他拿南山那栋别墅的钥匙,闻蝉吝啬地开口:“多谢。”
她走向他,他戏耍她,将钥匙拎高到她头顶上方,俯视她的双眼,没头没尾地讲:“我不住南山别墅。”
说来话长,当年择定婚房时,周自秋钟爱海景大屋,对山林风光缺乏兴趣,南山那栋小型别墅沦为弃子,闻蝉便随夫入住水月湾,正巧阿公希望周见蕖自立,南山那栋有些年头的别墅很快转到周见蕖名下。
周自秋意外去世后,水月湾的房产几番经历搜查取证,周秉德迷信,闻蝉自己也难免后怕,这段时日一直暂住酒店,加之陪伴蔡漪,葬礼结束后,蔡漪便会飞回英国,闻蝉不得不再寻住处。
周家名下的房产多是空屋,且大房空旷,闻蝉征得周秉德的同意,另外选定一间高层公寓,又因丧期不宜动工。本想过搬到老宅暂住,可公媳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遭人非议,种种原因下,周秉德动起南山别墅的心思,蔡漪起先反对:“公媳同住不妥,叔嫂同住难道合理?”
闻蝉早就有所耳闻,周见蕖并不住在南山,那栋小楼惨遭冷落,闲置已久。至于周见蕖到底住在哪儿,无人知晓。周秉德讥讽他与行乞的流浪汉为伍,一同宿在桥洞下,闻蝉合理怀疑可能性极大。
沉默许久,闻蝉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这句话只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但她只能装傻,用欲盖弥彰的笑容掩饰心虚:“我知道,否则我怎好意思打扰?爸爸决定让我暂住南山时,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早已转送他手的房产,前度主人让另一个人借住,周见蕖竟会好脾气地答应,或许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给这位父亲薄面。
周见蕖并未接话,闻蝉故作轻松,继续讲下去:“听闻你有雇用一位佣人看守房屋,不过我更习惯自己下厨,我的厨艺不错,假使有机会,你可以提前打电话通知我,椰子竹丝鸡汤你可钟意?眼下这个时节,加些果蔬煲汤,清甜滋润,很补的。或者干脆不要荤腥,做成甜汤……”
他还是不讲话,闻蝉的耐心与胆识都即将告破,殊不知他不开口最好,但凡开口,定是难听的话。
“见蕖?”她温柔地叫他,期待得到回馈。
他静静看她发出讨好的招徕,明明展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冷漠,开口却问:“谁准你这么叫我?”
抬腕看一眼时间,他把钥匙丢向她,也不管她是否能够接到,转身就走。闻蝉已不指望他会礼貌道别,随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悬在喉咙的那口凉气终于呼了出来,手仍在抖,钥匙落在地上。
阳光普照,似乎过去了很久的时间,他竟只说过三句话,她却口干舌燥,急需一杯温水解渴。
一个钟头倏忽而过,他们未再打照面,吊唁准时开始。花圈挽联堆满殡仪馆外的长墙,几乎挤到路面,政商两界的名流轮番粉墨登场,满目却是黑白。
闻蝉换一身款式更为古板的黑色套装,作服丧状,木然走进告别厅,惊讶于看到周见蕖。他竟然还在,且换好合身的西装,仍未系领带。她立即想起刚刚瞥见一张陌生面孔,携着巨大的包袋,想必是从南山过来的佣人,为他送西装。
他冷淡地瞥她一眼,仿佛无意从她身上掠过,闻蝉旋即瞧见他身前的阿公,坐在轮椅上,不过一天的工夫,丧失长孙的阿公更苍老了,也正因阿公的到来,周见蕖才肯出面,合情合理——周见蕖是被阿公捡回来的,亦由阿公抚养长大,阿公寿数已不多,讲话他定然肯听。
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同一套说辞,无外乎“节哀顺变”四字,蔡漪面对昔日闺中的手帕交,已摘下墨镜,伏在对方肩头恸哭,周秉德几次抬手,艰难抚上蔡漪的后背,他们终于短暂地站在同一战线。
闻蝉屈膝蹲在轮椅前问候过阿公,阿公把周见蕖指派给她做助手,否则她聘不起这个煞神。她深知阿公的用意,轮番向宾客道谢后送上点好的一炷香,同时为周见蕖介绍来人的身份,或许她才是他的助手,他甚至一个字都不肯讲,吝啬地颔首便算作致意,以至于来人瞟向他的眼神愈加复杂。
闻蝉知晓缘由,不论周秉德再怎么不愿,长子已逝,偌大的家业总有一天要传到周见蕖手中,外人也要为周秉德提前痛惜。
半天的光景毫无波澜,中午唯有寥寥几人一起吃豆腐饭,厅堂冷清。周秉德和蔡漪与几位挚友坐在一桌,闻蝉作陪,几乎不必开口讲话。周见蕖和阿公选择一张低调的小桌,阿公的餐食由家中特地送来,护工在旁喂食,周见蕖则坐在阿公对面,并未动筷。
阿公吃过两口便要稍作停留,审问功课般与他闲话:“阿蕖,上午见过的客人,你记住几个?”
他对阿公也不见得有多尊重,耸了下肩膀就算作答,堂而皇之地交上白卷。
“死仔。”阿公不怒反笑,屈指虚点他两下,念道,“老话讲,逢人只言三分意,你同阿公却是三分都不肯讲。我不逼你,但阿公讲过的话,你要记得。不管你多讨厌阿蝉,她心水清,你不要小瞧她,阿公叫她照看你,就是要你学她为人处世的手段,你有得学……”
他对此报以讥笑,不明白闻蝉待人的方式有什么可学,谦卑至此,恐怕对方给她一巴掌她都会笑脸相迎,说不定还会道一句谢,他绝无受虐癖好。阿公低声说了许久,护工举着的羹匙都已凉透,向他投去求助眼神,周见蕖出声打断,护工再用一口饭堵住阿公的嘴,刚好。
他告诉阿公:“那位阿蝉盯我许久。”
“她担心你生事!”阿公瞪眼剜他,喷几粒米,可惜射程不足,周见蕖幸免一难。
“我就差躺进棺材里。”他的言外之意是自己已经足够老实。
闻蝉早就收回视线,周见蕖回看过去,视线明显比她的具有压迫感。
“那是因为我付你优渥的派遣费,加上你肯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分薄面。”
周见蕖并未反驳,算是默认。
阿公同样熄火,安静吃完最后一口饭,摆手不肯再用,护工便开始收拾餐具。阿公继续品茶,等护工起身离去,只剩下祖孙二人,才提醒他:“阿蝉要住南山,我无意见,只是你不要再回去,避嫌懂不懂?”
“有数。”他冷淡搭腔,敏锐的听觉先阿公一步转头看向门口,有意外来客。
来人个个身前佩戴胸牌,穿着同样制服,搅乱冷清局面。周秉德率先起身迎上前去,听对方自报家门,陈清来意:“经济调查司主任伍俊豪。周秉德先生,见您一面真不容易,您长子周自秋所辖兆周集团涉嫌账目造假,现已正式下达调查令,还望您能配合交代。”
在场之人无不惊诧,就连一向镇定的阿公都瞪起浑浊的双眸,而闻蝉扫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到周见蕖身上,恨意深重的。
第03章
霖雨浸浸,寒蝉凄切,与君作别。翌日自秋葬于周氏家族坟场,龙脉结穴,依山傍海,定是他所钟意的长眠之地,兆周集团公关部门同样彻夜未眠,共同送他最后一程,天光大亮,周秉德授意的鳝稿关系稿。已经见报,意图稳定股民之心。
短暂的艳阳不过是回光返照,雨又断断续续下足两日,车辆驶入南山,闻蝉望着玻片上的水帘默诵吊唁日的细节,谋杀时间。
周秉德虽然中庸,却不乏狠辣手段,安抚住一个经济调查司主任并不困难,甚至先发制人,恼于对方惊扰爱子葬礼,全然忘记他与周见蕖似乎才是更加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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