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在晚上去过一次那里,走过无数次早已如履平地的路突然变得蜿蜒曲折,我和姐姐抬着一个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牙在乌云之间穿梭,忽隐忽现。 盛夏时节,所有的虫鸣声却突然全都销声匿迹,远处有车灯扫射而过,我和姐姐便放下编织袋弯身蹲下,树林里的雾气翻滚而出,漫过我们的脚踝向沼泽地深处蔓延而去,凤眼蓝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颗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那个夜晚一直屏住呼吸在静静地看着我,编织袋里是我的肥胖的爸爸的尸体和一尊关公像。 爸爸说要去找几个朋友谈事情,娱乐城歇业一天。晚上洗过澡之后,我和姐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新买的《泰坦尼克号》DVD影碟,我早已看过,她却从别处听说,想看,让我去音像店买来,是中文配音。我给她提前备好了纸巾,她说自己铁石心肠,都没给自己掉过眼泪,更别提别人了,再悲惨的事在她看来,都不是无法接受。 我问她既然那么确定,为什么非看不可。她说,“听说是个很伟大的爱情片。” 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爱情,她想看我就陪她看。 看到露丝脱光了躺在沙发上让杰克给她画画时,我和姐姐的目光不自觉碰到了一起。 一开始只是调侃,她问我在画室里有没有画过女人体,我说老师们有组织画过,但把我们未成年的都排斥在外。 电影还在继续,姐姐问我,“想不想画下姐姐?” 我强装镇定,把双手紧扣,互相挤压,“在哪里画?” “就在这画,我还可以看完这部电影。”姐姐说。 等我支好画架,姐姐已经把自己脱光重新躺回到沙发上,保持着和露西同样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屏幕荧光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像是染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 不敢盯着看,迅速地瞟上一眼,默记在心。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又觉得自己没有看清,再用余光悄悄去看,用手指处理她身上的阴影部位时,像是在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能感觉到明显的颗粒感,她的毛孔在放大,微卷的绒毛也慢慢展开,好像也感觉到了我手指的触碰抚摸。 她偶尔会转动眼眸向我看来,与我的目光对上,微微一笑,脸色变得潮红,重新看向电视。 目光不知碰触过多少回,手心里的汗干了又湿,不敢再用手指去擦拭画面,把橡皮削成小尖角,一点一点去擦出她眼睛里的高光。 感觉已经画完了,又觉得可以一直画下去,凭想象给她画上那条有海洋之心吊坠的项链。 在泰坦尼克号触礁之时,房门突然被打开,直到爸爸站到客厅中间,我们才回过神来。 爸爸已经喝多了,他抓起茶几上的大玻璃烟灰缸就朝姐姐砸去。 我先往回退,看到姐姐头上流出血来,跑过去拉住爸爸想要继续往下砸的手臂,他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你给我滚一边去,等我打死这个婊子再和你算账。” 说完他又抡起烟灰缸继续往下砸,情急之中,我看到电视边上供奉着香火,接近半米高的石雕关公像,拿起之后狠狠砸在了爸爸的后脑勺上。 爸爸想要转回头来看我,没能成功,趴倒在茶几下方地板上,双脚抽搐不停,我吓得扔掉手里的关公像,落在茶几上,玻璃碎裂一地。 爸爸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和姐姐抬着编织袋走到小树林边上,先放在边上休息片刻,月牙完全隐入乌云,远处隐隐有光亮起,不知道是云层中的雷电,还是远处灯塔的射灯,从小树林里涌出的雾气基本已经掩盖了编织袋,沼泽地里不时有气泡慢慢鼓起,破裂。 姐姐异常冷静,缓过气之后,她盯着我的眼睛,“休息好了吗?” 我抬起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点了点头。 我抬起编织袋的两个角,姐姐握住用绳子绑住的封口,“我数一二三,然后你用最大的力气往外扔。” 没等我回应,她开始摇晃编织袋,“一……二……三”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紧咬着牙关才没喊出声来,编织袋只飞出去一米多远,姐姐也被惯性带出,一脚踩进沼泽地,我赶紧伸出手把她拉了上来。 编织袋只沉下一半就静止不动了,姐姐走进小树林拖出一根树干递给我,“你手长,把它捅得远一点。” 我蹲下去,将树干对准编织袋中部用力将它往更远处推去。好像出现了错觉,编织袋里的爸爸好像在动,我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姐姐,她也正看着我,“别停,快一点。” 再次把编织袋推出去一米远,它翻了个身,继续往下沉。这次明显快多了,周围开始疯狂地冒出气泡,感觉整个编织袋都在蠕动。 终于,编织袋完全被淤泥覆盖。气泡越来越少,最后一个破裂之后,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们又在原地呆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姐姐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全被她抹在手背上。 她弯身把双手伸进淤泥,取出来之后现在自己额头伤口处抹上一把止血,再甩了甩手,又等了很久,她手上的淤泥开始发干,一块块剥下。 等她站起来和我说“走吧”的时候,虫鸣声骤起,有风吹来,凤眼蓝悄然移动,似乎想要遮盖住整片沼泽地,月牙再次出现,照亮我们前方的小路,泛着微光。 姐姐带头走在前面,越走越快,等我走到水泥路上时,她已经走到马路对面。 我想要快步跟上,突然有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汽车从我身前呼啸而过,我吓得抬起手臂挡住脸,再放下手时,姐姐在马路对面转过身看着我。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开过去,她亮起又暗掉,在那个时候,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姐姐是我不可碰触的禁忌,这是我需要接受的惩罚。 这是我们每天经常走的路,但是今晚我们走错了,运爸爸尸体过来的车停在另一个地方。 四 我和姐姐一起回到了家里,途中没有任何交流。姐姐收拾客厅,我在浴室里洗澡,怎么冲洗都觉得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想要大喊出声却又只能紧咬着下嘴唇,想要狠狠一拳打在瓷砖墙壁上,却又收回,趴在那里无力地捶打。 脑袋里有一片沼泽,在不停冒泡,像是在做梦,这么懦弱的我,怎么敢拿起关公像去砸烂爸爸的脑袋。 姐姐推开浴室门,把浴巾扔给我,让我擦干身子后出去和她聊一下。 穿好衣物走回客厅,依旧一片狼籍,沙发前方地上全是碎玻璃和已经发黑的大片血迹。 姐姐站在窗口处抽烟,画架还在那边上。 她手里端着爸爸用来砸她脑袋的那个烟灰缸,底部还有血迹,她的额头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不再流血,皮肉微微翻起。 “杀了人是跑不掉的。”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不停地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 我没有回答,在离她五六米处站住,等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她会有办法。 “我们应该去自首,争取能够宽大处理。”姐姐转头看向我。 “好。”我说,“他想要杀你,我失手杀了他,是正当防卫。” 她把烟头掐灭,“姐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这方面懂得比你多。”说着她微微翘起嘴角,“姐姐以前可是进去过两次,你那是谋杀,只有我杀了他那才叫正当防卫。” “不对。”我脱口而出,“我以前看过新闻报道,有个女孩被流氓欺负,她男朋友把那人杀了,判的就是正当防卫。” “你别跟我倔这个。”她盯着我,一字一顿,“他是你爸爸,性质完全不同。” “可是确实是我杀的。”我轻声呢喃,转而和她对视,“我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我杀的。” 她伸手捂住我的嘴,我往后退一步躲开,“我去自首,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小声点!”她低吼一声,“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先听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 她再次点燃一支烟,连着吸了好几口,“首先,他确实想打死我,我感觉到了,以前他下手没有那么狠过,你也知道当时是什么场景。” 我扭头看向还立在窗口边上的那张画像。 “是你救了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我就不该带你去古罗马,也不该提议让你给我画画。”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往前走出半步,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躲开我,重新走回窗口处,雷电还在酝酿,迟迟不肯劈落。 “姐姐没什么本事,这辈子靠自己也活不好,我是正当防卫,加上自首,判不了几年,你不一样,你还要考大学,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也差不多毕业了,那样,你还能养姐姐是不是?”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我想争辩,她又说道,“我比你更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就当是度个假,出来之后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你要是进去了,先不说会不会被判死刑,你这辈子就真正毁了,我们就都毁了,你明白吗?” 我没有说话,走到画架前,拿起边上的铅笔,感觉有很多地方还没有画好,却又无从入手。 雷电始终没有劈落,但是暴雨骤然落下,像是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脑海里的那片沼泽地开始冒泡,好像被装在编织袋里的那个人是我,想要挣扎,想要呼吸,但是越陷越深,姐姐的声音像是雨水落在淤泥上,越来越模糊不清。 姐姐突然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摇晃,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她。 她把我紧紧攥着的铅笔抽出,放在一旁,“刚才在沼泽地那边,我感觉我跟你爸一起沉入沼泽地了,不对,是我一直都在沼泽地里,是你把我拉了上来,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弟弟,好像我从来没有弄丢过我的弟弟似的,那时我就想,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掉进来,我一定要把你推上去。” 她再次把手搭上,轻轻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人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知道吗?” 此后一切都由她来安排,先开车送我去了一家网吧,再去自首。 有什么人明明没有杀人却会去自首呢? 最后判刑和她跟我分析的不同,最终判定为防卫过当错失杀人,虽然是自首,但是抛尸情节恶劣,本来就有案底,加上刚好遇到全国性的扫黑除恶活动,姐姐被判了无期徒刑。 作为受害人的儿子,我替她向警察证明我爸爸平时对她的暴力行为,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当时我不在现场,无法证明姐姐究竟是正当防卫,还是蓄意杀人。 姐姐没有提出申诉,被带走之前,回过身来看我,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似乎正在隔空虚摸我的头顶。 法庭里的人群散去,我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高寒站起后伸手拉我,“不要怪你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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