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对任何事情去做一个评判,只需要接受评判就行。 我不会被改造成另外一种人,也不可能会获得救赎。 姐姐跟我说不要对好人下手时,我当时确确实实不知道什么是好人,我以为每个人都差不多,没想到还有好坏之分。 自小我就活得消极,感觉自身与一切格格不入。硬币在姐姐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让我暂时走神,看到事物的正反两面,尝试着从照相机后面探出身子来看,想要伸手去抓住点什么,然后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突然被她一把握住,再摊开手时已然消失无踪。 它出现在我的口袋里,最终又被她摸走,就像我给她拍了那么多张照片,定格了无数个瞬间,却最终什么都留不住。 三年时间突然就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被推出了监狱的大门。 监狱长的推荐信被我扔掉,他说得对,以我的手艺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没必要又进入到另一种集体生活当中去。 没有急着去探望姐姐,还没想好怎么向她解释这三年的消失,或者她已经习惯我的不存在,不应该再去打扰到她。 最先去的还是那片沼泽地,已经不复存在,成了正在建造中的工地,围着绿色的丝网。 高大的吊机来回旋转,一直盯着其中一根已经断掉微微有点弯曲的钢筋绳看,好像它曾吊起这世间最为沉重之物,才换来如今的空空荡荡。 这个城市有了微妙的变化,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走入其间,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之处。 爸爸留下的房产已经被法院拍卖,那个娱乐城暂时没有规划,外边的空地上早已长满杂草,里面的设备全都被清空,除了入口大门和后面从未打开的应急消防通道,几乎没有其他对外的门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所有的潮湿阴晦累积成霉菌,侵蚀吞噬掉曾经的灯红酒绿和欢歌笑语。 老鼠与蟑螂横行,壁纸脱落,木地板凹陷,吊顶也掉落大半。 DJ室里只剩下那把表皮脱落,坑坑洼洼的海面上沾满老鼠屎的转椅和一些空架子,我在暗房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就几近窒息,连忙逃离。 出狱之前,一龙求我帮他个忙,去找一下他的妻子,让我带话,说他同意离婚,央求她带上他们的两个孩子再来看他一次。 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他已经入狱五年,还需要服刑三年。前两年还偶尔有人来看望他,最终只成为他嘴里的吹嘘,他们忙着在外面为他打下一片江山,等他出狱之后依旧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老大。 按照他给的地址找上门去,早已人去楼空,轻易就开门进屋。 门下塞了不少物业催收单,已经停水停电,房子收拾得紧紧有条,拉开窗帘时扬起满屋灰尘,没有开窗,外边是一个新通车不久的高架桥。 找不到女人的任何物品,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不留下任何痕迹。 衣柜打开有股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男人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她走得并不匆忙,是在深思熟虑之后。 卧室里还能隐约看到当时的场景,她坐在床尾处,把每一件衣服都摊开抚平,细心折叠,把自己所有的耐心耗干,也把所有的念想也都折叠封存,是决绝,也是乞求放过。 像是一封封信,不会写字,只是依靠折叠就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无遗。寄信人地址不详。 我在这个房子里悄悄住了三个多月时间,每一处痕迹都显露无遗。知道酒瓶杯子砸落的位置,知道小孩的磕碰之处,也知道女主人每天站在哪里,坐在哪里。 为了能更好感受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场景,我穿上了一龙的衣物,几乎把每一件都穿了一遍,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那台电视悄悄录下了这个房子里数年的时光,我拿起遥控器,一直在快进,暂停,播放,放慢,放大,暂停,播放,快进…… 女人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想要去看清时,会在幻觉里出现幻觉,姐姐把脑袋靠在我的背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硬币在她的手背指缝间滚来滚去。 最终,我还是再去了一趟姐姐所在的监狱,向她坦白一切。 姐姐老了,也胖了一些,齐耳短发上出现了白发,显然在进屋之前,她努力了很久,想要将它们藏起来。 她已经知道我的事,在我消失半年之后,她就找到狱警,拜托她打听我的事情,开口就是责怪自己,说当初不该教我。 我知道,姐姐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接受的惩罚多于她犯下的过错,她也很高兴地和我说,因为表现良好,高寒也在外面为她提出新的申诉,她的减刑申请已经通过,改成了十五年。 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开心,完全没这方面的感受。 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减刑这种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当时也感觉到了,自己把话题移开,移开之后,就没有话题了。 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最早给我变的那枚硬币吗?它去哪了?” “硬币,什么硬币?”姐姐说。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让它在我手背指缝间滚动,然后反手把它握住,再摊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和我说,“那枚硬币在你爸爸的口袋里。” 我点点头,和我猜的一模一样,但她不应该说出来,我伸出双手,向下交叉,手心相对,十指相扣,再旋转向上,举起来看着她。 她没有伸手凌空指点,紧紧握着电话,“马路,我给你高寒的号码,你去找他吧,他能给你一份工作,姐姐以前从未求过你,听姐姐的话,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笑已经变成了悲伤的代名词,大多数人的微笑,仅仅只是为了保持一份体面,或者,为了一份能持续下去的工作。 分手时要微笑,吃亏时要微笑,尴尬时要微笑,道歉时要微笑,被责骂时要微笑,被人嘲讽时要微笑,无所适从时要微笑,杀人时,要面带微笑。 在这个非白即黑的世道,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一个灰色的人。 我是个灰色的人,很早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全身裹满泥浆。我是个小偷,是个美容产品推销员,知情不报,教唆敲诈勒索,我还是个杀人犯。 “微笑。” 水龙头有点生锈,一直在滴水,我伸手将它旋开到底也只有从边缘处滑落的细流,指缝紧拢,接满一捧水要等上一会时间。 我盯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镜子上有层层叠叠斑斑点点的水渍。刚搬进来时,我洗擦了很多遍,没有任何效果。跟着一起放弃的,还有永远扫不干净的墙角落灰和墙上留下的空白印记,依稀可以判断出海报、照片、挂钩、彩带、门框上的刻痕,还有一个大大的囍字,靠着双人床的那两面墙也被不同的枕头被褥染得花花绿绿。 这个小套间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住客,从小孩到情侣再到濒死的老人应该都有,我闻得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人味气息。 我没办法住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心里有阴影,总担心他们半夜会把我团团围住,睡得不安稳。 搬到这里之后,其实也没有多大好转,依然会经常做噩梦,只是起码吓醒后可以大口喘气,可以在房间里自由走动,可以坐在马桶上好好睡觉。 水已接满一捧,我尽量弯腰低头,让这捧水完完全全地扑在脸上,如今最满意的也只剩下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明晰,指甲修得平整干净。 旋上关不紧的水龙头,用一方白毛巾轻轻擦干净手之后,我抬起头继续看着镜子,举起双手整整浅蓝色衬衫的衣领,正了正红色领带,把挂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撩上去,捋平。 “微笑。”我开口轻声说话,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用两个食指把嘴角往上顶了顶,随后转身,拿起放在饭桌上一个黄色笑脸符号的徽章挂在胸口处,把有摩托车电子遥控器的钥匙串塞进裤兜,拎起一个黑色公文包,走到门口处,左手扶着门把手,低头穿上一双橡胶底的黑色假皮鞋,拉开插销,旋转门锁,开门走出。 楼道里堆满杂物,潮湿昏暗,到处都有散发出异味的垃圾袋,顶上每个角落都有蜘蛛网,上面站着蚊虫的尸体,却不见蜘蛛的身影。 我顺着台阶快速往下走,心中默念口诀。 6——观察。 5——跟踪。 4——搭讪。 3——判断她的爱好习惯,消费水平。 2——自然,永远的路人甲。 1——找到合适的时机,对她露出微笑。 一个女孩牵着一条泰迪狗走进楼道,它每次都对我又蹦又跳地吠叫不停,女孩拉紧它靠墙避让,我低头快速和她擦肩而过。 这个场景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女孩住在三楼,是个幼教老师,不是我的目标。 0——和她擦肩而过,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具体印象。 这个小区里只剩下三栋没有电梯的旧单元房,黄色墙面已经大量剥落,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挡住了阳光,没有物业。 天空阴沉,我踩着腐烂的落叶走到单元楼后面,被铁丝网隔开的是一个新开放不久的写字楼,三十几层高,玻璃墙体闪闪发光。 今天是周末,还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人出入,停车位上停满了小车。 我低下头,掏出钥匙串,按一下电子遥控器,一辆停在树荫下的电动车响了一声。 我走过去,跨上电动车,取下挂在前置物勾上的头盔,挂上公文包,戴上头盔,把车钥匙插进锁孔,转过头,对面写字楼的监控室半开着门,里面有上百个监控屏幕分屏,密密麻麻的黑白影像。 电动车开出小区,转弯时,看到后视镜里自己有些苍白的脸。 “微笑”,我轻声对自己说。 扭过头,看到一个外卖骑手和我并驾齐驱,车后架上是美团的外卖箱,脚踏板上放着饿了么的外卖箱,穿着蜂鸟配送的马甲制服,头上戴着一个有竹蜻蜓的头盔,在风中不停旋转。 小哥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等我挤出微笑,回过头去,加快了速度,我加速跟上。 斑马线是终点,黄灯,外卖小哥闯了过去,似乎他是个长跑选手,恰巧和我这个短跑选手同在一个跑场而已。 我捏住刹车,单脚撑地,斜对面有一面两层楼高的液晶显示屏,那里是一家婚纱摄影楼,叫做蒙娜丽莎,正在播放一段外拍短片。阳光明媚,新娘举着一捧鲜花穿着婚纱坐在电动车后面,笑得特别灿烂。我穿西装打领结,骑着电动车载着她行驶在海边一条会发光的干净柏油路上。 不知不觉,我感觉到阳光刺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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