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凝是陪着凌野一起来的。 朴素的燕麦色高领毛衣,鲨鱼夹随手盘起头发,露出一张白净年轻的脸,身上一点女明星的架子都没有,在他身边像个贵气得突兀的城里姐姐。 前面凌野没说几句话,温晚凝也只在旁边坐着听,拿热水把筷子烫了一遍又一遍。 杨夏这句略显尖锐的话一出,她立即皱了皱眉,“杨导您先让他——” “读书的钱,我攒了很久。” 凌野打断了她。 塑料桌布下的指节攥到发白,声音却还是稳的,眸底像是平静的湖面,“谢谢您,但是对不起。” “我去不了。” 第33章 稳稳地拽住了她的手臂 “诶……你先别急着说不行。” 杨夏干笑两声,像是被他的话堵了一下,嘴里花生米多嚼了好几下才咽下去,换了别的话茬缓和气氛。 跟这么大的孩子套近乎,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今年多大了,家里几口人,上几年级,寒假作业写完没,过两个礼拜准备怎么过年。 他问什么,凌野就答什么。 话很少,遇上为难的问题会有所保留,多少流露出一些防备。 温晚凝对窥探别人的隐私向来没有太多兴趣,可终归和凌野朝夕相处了三十几天,一顿饭的闲聊听下来,加上平日里她无意知晓的那些碎片,竟然也能勉强拼凑出这小孩遇上她之前的样子。 应该是休过一年学,今年才刚上高中,平常跟着叔叔一家住。 叔叔开了家汽修店,雇的师傅不干了,回了林场老家,急需人手,所以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喊他去帮忙。 入冬后,山路上抛锚的外地车多,偶尔也去开两趟救援拖车。 因为个子高,面相偏硬朗,凌野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开着辆破桑塔纳在镇上跑了接近十万公里,遇上的交警比熟人都多,从来没被查过一次未成年驾驶。 杨夏听得边喝啤酒边乐,想起了道具组里对他的夸赞,“那你叔叔也够可以的,管你吃住不说,还教你一门这么棒的手艺。” 凌野闻声不语,只是轻嗯了一声。 东北菜量都大。 杨夏对温晚凝愿意跟着来这一趟十分感激,夹来的锅包肉和干豆腐叠成一座尖尖小山,铁锅炖里刚好的贴饼子也先给她铲来几个。 黄澄澄的,蓬松暄软,还蒸着热乎气。 温晚凝就在这样轻盈温暖的热气里低了一下头,下意识地看了眼凌野的鞋尖。 他在叔叔家,应该过得不怎么好。 她是读私校长大的申城独生女。 温家经商,从小没让她在物质上吃过一点苦,小时候的漂亮皮鞋能集满一张色卡,都是母亲带着去恒隆一双双挑的,只要喜欢就买,从没看过价格。 温晚凝还是长大后进了圈子,接触过天南海北的人才知道。 原来更多人的童年都是踩着大半码的鞋子度过,一双无论任何时间都刚刚好合脚的鞋,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而在凌野身上,两双厚实的黑运动鞋轮换了一个冬天,倒是不怎么脏,只因为刷得太干净,反而在鞋头的网面上显露出几道整齐的缝补针脚。 跳湖里救她那次,凌野和她一道被拉去镇上的医院躺了大半天,赶来看她的人乌泱泱塞了一屋,挤得隔壁床的凌野根本拉不上帘子,温晚凝费力地翻了个身,刚抬眼,就从人缝里瞥见他那双被踢翻了的黑鞋。 廉价的塑胶底沾着泥沙,早已经老化开裂。 这个年纪的男生正好还在长个,挤脚几乎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已经灌了几个冬天的融冰。 从医院回剧组后,温晚凝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给凌野从镇上商场买了双新运动鞋,加绒防滑的滑雪款,手伸进去都觉得暖和。 一套软硬兼施下来,收倒是逼着他收了,只是从没见凌野穿过。 杨夏对这些小细节毫无察觉,见他的谈话对象像是放松下来,重新开始把话往正题上扯,“我看你过弯和差速调整都挺专业的,跟人学过?” 凌野点了下头,杨夏觉得挺新鲜,啧了一声,“也是你那个叔叔?” 凌野回答:“不是,我爸教的。” 少年面色依然平静,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桌上的另外两人却皱了皱眉。 温晚凝只是因为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有些惊讶,杨夏那边,却几乎在瞬间神色巨变。 他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凌野的脸,在长到突兀的一段沉默之后,突然开口提问,“你父亲……是不是叫凌彻?” 凌野怔了下,隔了两秒才在杨夏试探的目光里启唇,“是。” “我……”杨夏抖着手放下啤酒,激动到搬着椅子坐到凌野身边,直接上手拍了两下他的肩,“我是真没想到,还能从这见到凌彻的儿子。” “二十年前,我和你爸还是环塔拉力赛的老对手,只要你爸在一年,我就输一年,每天掰着手指头数凌彻什么时候才能跟媳妇回家,别跟我们这群单身汉玩命。” “后来他真因为受伤退赛了,我没赢两年又觉得不好玩了,天天盼着他回来,只可惜那时候心气太狂,到最后都没好意思管他要联系方式。” 杨夏自己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你爸现在在镇上吗?” 他兴奋到坐也坐不住,飞快站起身,两手摸兜掏出手机,“也不是非要他过来,过两天杀青了我开车去找他也行,先给我存个电话……” 凌野敛目,“我也没他电话。” 猝不及防被泼了冷水,杨夏拧起眉,“欸”了声还想追问,被意识到什么的温晚凝伸手拦住。 她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十几岁的小男孩,青春期叛逆,和父亲关系不和,再不济双亲离异,凌野被判给母亲。 腊月寒冬,玻璃窗上全是白雾,店里提早贴好了过年的窗花,红彤彤的喜庆。 小饭馆的电视机开着,新闻联播刚结束,天气预报的经典音乐声悠悠响起,隔着外面喧闹的人声往包间里钻。 凌野清瘦的背挺得很直,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坐了一会,声音和哈城的大雪预警几乎同时响起,“我爸五年前没了。” “和我妈一起。” 这顿饭的后半程被安静填满。 杨夏结完账,在门口哆嗦着手点了根烟,没走两步那点火星子就被吹灭了,悻悻攥回手心里。 饭馆离他们后几场戏住的酒店不远,就两条街,温晚凝和杨夏步行回去。 下雪风又大,路灯时明时灭,凌野怕两个大人在黑暗里看不清,背着包送了一路。 杨夏给每个人都倒了酒。 凌野还未成年,就简单半杯意思意思,温晚凝跟着喝了半瓶,意识清醒,但走路稍微有点发飘,在快到酒店门的时候差点滑倒。 凌野稳稳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趔趄的半空硬生生拉回了身边。 他的手比同龄人大,掐的那一下没收住劲,看着温晚凝疼得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有些无措,想再去扶一下,又没敢。 半晌才动了下喉结,绷紧的漂亮下颌侧过来,是想道歉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对不起。” 温晚凝的“谢谢”和满肚子话就这样被他挡了回去。 大雪纷扬,酒店高处的招牌亮起,将每一片雪花照得通明。 少年的眼睛很纯净,黑得如同北国冬夜,让人无端想起湖泊和原野,松柏梢头的浓绿,一望无垠的、挺拔寂静的桦林。 温晚凝也是从这个年纪长大的。 上学放学,街坊邻院,进入演艺圈后身边都不是一般的小孩,天南海北的漂亮脸蛋如同跑马灯一般,一轮又一轮地流转,按理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可世上竟真有人沉静得远超了年纪,又有种时过不待的纯真的内敛,让她无法自控地不忍。 她一遍遍地想起刚刚饭桌上凌野和杨夏的对话,想起天气预报里东三省持续至年后的大雪天,想起这小孩跟着群演扒盒饭,旧书包里满满当当的扳手螺丝刀,衣服都没脱就跳下水救她。 温晚凝的心跳很快,冲动和犹豫来回缠斗了一路,最终还是热血上头,从衣领里探出瑟缩了一路的脖子,转身喊住他。 “凌野。” 少年站定在原地,睫毛上沾着雪片,垂着眼等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带你回申城,去杨导的赛车场试一个月,费用我出,你回叔叔家收拾东西吧。” 见他怔了怔,又欲开口。 温晚凝和他对视,“我不习惯欠人情,就当是救我的回礼。” 第34章 八百个心眼儿 后来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波折也波折。 凌野比她小了四岁,温晚凝在他面前把话说得轻巧,姐姐架子说端就端,但却改不了自己也还年轻的事实。 电影节上的奖拿了再多,她也不过才二十一,平时的大小决定都还要和经纪人周芙商量。 同龄的圈内朋友也有人在做公益,多半是带着粉丝团给慈善项目捐捐款,或者穿着高定的小裙子当宣传大使,风风光光出席各种晚宴活动,名声好,不累还漂亮。 而她倒好,直接在小县城捡了个半大少年回去,怎么看都像是昏了头。 像是夜市上套圈套来的狗崽,见不得小狗在大冷天瑟缩在笼子里,连未来怎么办都没想过,拎起来就想往家送。 钱打过去,杨夏惊诧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再三确认了温晚凝的意图,劝也劝不住,只能先给凌野买了去申城的绿皮火车票—— 这边离大兴安岭的林场近,几乎毗邻最北端的国境线,离哪座一线城市都山水迢迢。 剧组的演员们先行乘飞机走,工作人员最多也就是坐坐高铁,凌野晚一天离开,没人能把他和那位光鲜亮丽的女主演联想到一块去。 杀青前后的几天周芙也在,温晚凝铁了心要瞒她到底,不能亲自去接送,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杨夏视频。 本来只想着看一眼凌野的情况,结果杨夏接得匆忙,少年瘦高的身影只是在一晃,画面的主角就换成了那位她从未见过的叔叔。 手机应该是随手攥着,对面也没怎么注意。 仰拍的镜头划过取票窗口一角,摩肩接踵的春运人潮里,框进大半张中年男人宽红的脸。 男人面相精明,戴一双厚实的露指劳务手套,外表和凌野并无太多像处,赔笑道谢之间,一叠崭新的粉红纸币从指缝里飞快点过。 “兄弟你也知道,现在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发善心把他带去城里了,我们就得另外掏钱请师傅来店里干活。” “我也不是卖侄子的那种人,你觉得他是块料,肯花钱培养他,那是他的造化,但我们家的日子也得继续过,多担待。” 叔叔一手拎着个不大的老款旅游包,一手攥着钱往羽绒服兜里塞,新钞锋利的边缘剐蹭在拉链上,声音轻快,宛如刚出手了一头滞销的家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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