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夏皱了一下眉,半分钟都不愿意再待下去,“镇上劳务市场的价格我查过,一万够你雇人到开春没问题,凌野就先跟我走了,你打电话关心可以,别来催。” “不催不催,”叔叔把旅游包往旁边一递,整个人很突兀地转过去,粗声粗气地喊人,“凌野过来拿东西,去了那边要知道感恩,有点眼力见。” “小野愿意好好练车就行,带他过去也不是为了干活。” 杨夏被他话间的市侩气刺到,下意识地想把凌野先支走,从皮夹里掏出点钱给他,往旁边的小商店一指,“能帮我买桶泡面吗,不要辣的。” 凌野只字不言,低头看了眼杨夏手机小窗里女人模糊的脸,将旅游包单肩压在书包上,转身往商店走。 “这小孩性格和我哥没点像处,不招人喜欢,阴沉沉的。” 他还没走远,叔叔揣着手凑过来跟杨夏透底,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凌野听见,“别看他整天没几句话,像是多老实,实际上八百个心眼儿,最会在别人跟前装好人。” 东北话里的“好人”其实是个多义词。 有时候是夸人善良热心,另外一些时候,说的却是眼前人无病无灾,全须全尾、健健康康。 杨夏没听懂,视频通话那一头的温晚凝也没懂,等终于明白过来凌野叔叔的意思,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 扪心自问,自从知道了凌野的身世,杨夏对他的欣赏就再难脱离故人滤镜,而温晚凝虽然出了钱,也是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申城的气候和他老家差得太大,口味也大不相同,当温晚凝还在担心凌野能不能适应新生活时,少年的天赋已经在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显露锋芒。 从最低到最高组别的卡丁车赛道,从适应规则到刷新赛道记录,凌野只用了不到一周。 杨夏完全沉浸在即将捧出下一个舒马赫的狂喜之中,将他刷新记录的几次超车和过弯瞬间截成高清视频,发给圈内友人一同反复欣赏,啧啧称奇。 腊月年关,凌野第一次应邀参加俱乐部试车,温晚凝前脚刚从某家时尚大刊的年终红毯回来,妆还没卸,就接到了杨夏的电话。 她算起来也有几天没见过凌野。 赛车场离她住的梧桐区极远,只单程就需要两个多小时。 刚接到他那天,温晚凝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中学时代用过的交通卡,美乐蒂卡贴都还没撕,塞给少年随身带着,凌野从此每天起早贪黑,乘地铁来回跨越整个城市。 除非她问,否则从来不自夸,仿佛那些足以令专业赛车手都汗颜的成绩与他毫无关系。 两个礼拜下来,已经习惯了以天才的姐姐自居,温晚凝刚接起电话时并不甚在意,还以为杨夏又憋了一肚子惊叹,有什么以“你弟今天真的是……”开头的感慨非说不可。 电话那头,杨夏的声音久违的局促。 “那个,今天给你打来是想说,凌野他今天比赛发挥得……” 他吞吞吐吐,温晚凝不怎么习惯,听得有些憋闷,“发挥得不好,输了?” 第35章 尽可能看起来正常一点 凌野连卡丁车都没开几天。 今天是第一次碰方程式赛车,输是正常的,赢了才奇怪。 “他发挥很稳,”杨夏顿了顿,“赢……倒是赢了的,就是连撞了好几辆人家俱乐部的新车,具体的受损情况他们工程师还在评估,结果明早出。” “凌野现在身上没合约也没保险,可能需要你那边赔个大几万。” “没事,”温晚凝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微微坐直,“那就赔呗。” 几万块钱对她来说不算多大负担,比想象中的少多了。 杨夏跟她聊过,职业赛车手这条路和舞蹈乐器一样,都极度依赖天赋和童子功。 温晚凝有几个练芭蕾的朋友,都是刚会走路没多久就穿上了足尖鞋,从此踏上了龇牙咧嘴抹眼泪的压腿撕胯之路。 杨夏俱乐部里的那些赛车少年也差不多。 四五岁的时候,别人还在笨手笨脚挖沙子,这群来自滨江豪宅的公子哥就已经坐在了自己的第一辆定制卡丁车里。 从幼儿园开始的卡丁车,到十四五岁往后的方程式赛车,再到最后万里挑一的F1,向前的每一步都要经过资本和天赋的层层淘汰,除非有顶豪车队的青训项目赞助,堪称一条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通天之路。 今天邀请凌野试车的英速,是目前在国内F4赛事中成绩最强势的俱乐部之一,对车辆改装的投入堪称豪横,凌野撞掉的这几万块,估计也就是个剐蹭水平的小失误。 温晚凝有种捡了钱的庆幸,关心的重点全在另一件事上,“他人没事吧?” “撞是没撞出什么事,你放心。” 杨夏静了片刻,声音里没有半点轻松,“晚凝,你现在能来一趟吗?” “英速的领队和体能师还在这里,凌野他叔叔不是个靠谱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你能过来陪陪他,咱们一块聊聊。” 大年前夕,申城下了场小雪。 太阳刚落山,融化的水汽四散在空中,湿漉漉的冷。 温晚凝停好车,一路跟着导航横穿赛车场,到达印着英速logo的卡车房车时,楼梯周围聚着七八个男生,探头探脑。 十六七左右的年纪,穿着制式统一的俱乐部冲锋衣,脚上的球鞋崭新昂贵,被看起来像是领队的中年人拦在下面。 凌野站在楼梯中间,身上是那身她给新买的白色运动服,小白杨似的挺拔干净,只是头垂着,看不清神色。 温晚凝远远看了一眼,平复了一会呼吸,抿了抿唇喊他,“凌野。” 少年迟迟没有回话,在她握上楼梯扶手时,才抬头冲她看过来。 他双眼清凌凌的,却不再是温晚凝熟悉的那种平静的神色,眼眶有些充血,脖颈一侧也浮现起几条微跳的青筋。 见她过来,凌野唇怔了几秒,喉间像吞了沙子,“……姐姐。” 比偶遇女明星更新鲜的,是女明星竟然和身边人有点关系。 他这声喊得突兀,房车里里外外十几号人,讶然将视线定在温晚凝身上,不做声地打量。 女人一身纯黑色的羊绒大衣,细腰束起,质感柔软的衣领外,露出一张比电影里还要小上一圈的美艳面孔。 袖子外的手指莹白,近乎与珍珠耳坠同色,几步外都能闻到摇曳的奶油话梅香水味,华丽到和这个冬夜格格不入。 大明星突然降临,堵在楼梯口的男生们始料未及,自行让出道路。 房车门口站了两位教练模样的中年人,温晚凝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拉着凌野的手腕一路走到房间中央,神色镇定,“我弟弟怎么了?” 男人扎堆的地方,乍一下闯进这么一位妆容精致的大美人,谁都有些局促。 英速的人忙着给拿水端点心,寒暄了一大圈客套话,才切入正题。 “温小姐,我们本来今天是带着合同过来的,觉得凌野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想着夏天能冲一下F4宁城站的比赛,能在年前签约最好,连假都没休,就带着俱乐部里的几个成绩最好的孩子过来了,原来就是想摸摸底,简单走个试赛的形式。” 戴镶钻表的男人皱了皱眉,一脸为难,“可是我们都没想过,您的弟弟会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欺骗我们。” 温晚凝直视回去,上挑的眼线显出几分攻击性,“什么欺骗?” “这样吧,为了不让温小姐觉得我们欺负人,”男人眼皮很轻地掀动,“要不您听凌野自己说?” 温晚凝攥着的那只手腕明显僵硬了一下,少年干燥的唇微启,半晌没挤出一个字。 杨夏有些看不过去,闭了闭眼,从头开始解释,“今天的练习赛说是试车,但英速那边比较重视他,给他临时配了位赛道工程师,和正赛的时候一样,会在耳机里实时给他一些提示。” “最后冲线前的弯道,后面几个人追得比较凶,领队觉得他的水平都已经证明了,结果怎样不重要,就在耳机里给他下了避让的指令,让后面的车先过。” “结果他完全没听,该怎么冲还是怎么冲,差点造成连环碰撞。” 温晚凝眉梢很轻地一挑,“他现在才十七岁,遇上珍惜的机会当然会有胜负欲,控制不好情绪也很正常吧。” 同为好胜的人,她完全能懂这种不想放水的心情。 一屋子的中年男人冠冕堂皇,她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上升到“欺骗”的程度。 “我们本来也都这么以为,”杨夏视线缓缓扫过凌野紧绷的侧脸,“结果赛后在耳机里问的话,他也一句都没回答。” “还是英速的赛道工程师提醒,我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凌野这小孩是个听……” “我也不是很想用听障这个词,过于残忍了,就耳朵机能有点缺陷吧,他的听力和别的孩子差得很远,好像只是为了尽可能看起来正常一点,才默许我们给他戴上了耳机。” 温晚凝脑袋里嗡的一下,努力稳住表情,“什么意思。” “那我换句话说,”杨夏沉吟,“你有没有注意过。” “只要你在凌野身后说话,他从来没有答过你一次。” 第36章 寒冬里微小的火 温晚凝鲜红的唇张合,思绪纷乱。 ——在凌野身后,或者离得远一些叫他,为什么他从来都没回应。 初见面的那天,周芙蹲在车底盘旁边,对他说了那么多好话,为什么他一句都没理会。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明明是内敛礼貌的性格,和她说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直直地看着她的嘴唇。 还有……带他乘火车离开东北那天,凌野叔叔讥讽的那句“装好人”是什么意思。 杨夏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凿刀。 猝不及防,在她几个月的记忆表面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强光泻入,那么多当时并未细想过的灰暗角落,一下子变得无所遁形。 她之前不是没听说过,部分听障人士会学习阅读唇语,但即便是在把一个字对着镜子重复几万次后,终于能看懂别人的话,依然也需要旁人的配合和反应时间。 而凌野的表现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到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荒谬,所以才从头到尾都觉得,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估计都和温璟差不多,多少带着点叛逆,偶尔就是不爱搭理人。 温晚凝努力定下心神,转身抬头,见房车里的人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在朝这边看。 五六双眼睛情绪各异,讥诮的人有,觉得荒唐的人也有,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 窗外也是人头攒动的热闹,少年微倾着头在窗前站着,白运动服里的身形瘦高,脊梁笔直,像棵在雪原里抽枝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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