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书久方才在包间里问他要不要喝糖水,完全是出自看到他脸庞过烫的原因,她的的确确是好心,温敬恺却因此而遭罪。 准确来说这是一场甜蜜的刑罚,它带给二十岁温敬恺的感受类似于两年前他坐在一中凳子上教旁边人如何在指节上旋转小皮筋。他跟当时同样局促、同样不安,并且同样试图恳求时间就此定格。 老字号糖水铺子的菜单被时间洗得皱皱巴巴,晾在实木长桌上像是在向温敬恺大肆铺开一张崎岖的心事。 但其实光阴流转是必要的,树荫长椅和人头攒动的糖水铺并没有办法比较,要是时间停止在这里也不算多好。 他希望拥有的快意人生到底还没有实现,过往许许多多个麻烦都尚未解决,令他心思最愁最闷的女主角就坐在他对面,他却不敢说太多逾矩的话,只能小心心维护来之不易的共同相处。 江书久像是这家小店的常客,她熟练地点单港式鸳鸯奶茶,许是将要喝到小糖水的缘故,她亮晶晶眨着双眼问温敬恺想要喝什么的表情满含期待,满载柔情。 小店天花板上老式风扇的金属叶片不停旋转,送来的这点凉风杯水车薪,温敬恺脸上刚消下去的温度立刻二次升高,他慌张地低头,眼神乱瞟过各式各样甜水,心里默念的是他发现自己尚且可以爱一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还有江书久在。 这个想法充满太多不成熟的罗曼蒂克元素,人永远不可能因为另一个人活着,后来的温敬恺再回想起来,非常怕自己是因为无人可爱,所以爱了江书久,这样的话他的感情可真是好廉价好可悲。 人很难对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产生真正的情感,爱情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映射,温敬恺深知自己没有刺破爱情原野真相的野心,却也怕江书久成为一个载体,成为他的查拉图斯特拉。 由此他收起任何过分的、不适合在此时出现的旖旎之心,以一个朋友的姿态,把点单权交给熟稔于此事的江书久。三十秒后他看到她在菜单左侧的白玉龙眼桂花冰前打了小勾。 点汗的T恤后背、三十五度的高温、微雨造成的潮湿和不良心情,鲁莽、褊狭,构成温敬恺对那间糖水铺子所有的记忆。 盛放龙眼冰的是普普通通的花瓷碗,金属小勺碰上去有清脆的叮当响声,江书久的雨伞就安放在桌面之下,每当她因为清甜凉快的鸳鸯奶茶舒服得轻晃两下小腿,雨伞的边角就会微微摆动,伞面上的雨水淋上温敬恺的小腿,他将头低得更下。 江书久带他来吃龙眼冰,这是值得写进日志的好事情。 在很久很久以后,温敬恺因为一块手表独自飞往港城,他也在当地的小铺品尝过一碗同样的。 不过没有办法比较的,不论他已经将人生中第一杯白玉龙眼桂花冰的味道彻底忘掉,心境也是完全不同——大学二年级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会经历一段荒谬的、不值得赞扬的、辛苦的婚姻。 可从客观意义上来讲虚度的今天才是绝佳标本,是坏天气催生出的甜蜜苦涩兼备的回忆。一勺又一勺的舀动蓄积了太多的少年愁,因此哪怕碎冰淌水他也心甘情愿地为混乱芜杂的场景买单。 江书久的眼睛有重量,温敬恺一碗冰吃得满头大汗, 此刻生命力的偾张高涨携带狂喜与忧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在同一时刻降临他身,他明明在这时就俯首称臣,往后多年也终究未能幸免。 /金色黄昏和蝴蝶星云/ 从温敬恺的个体经验来讲,江书久观世体物的方式应该是极其细致入微的,而他在江书久面前只会更加关注细小的实物,这种暗自观察和自我记录其实并不体面敞亮,但他难以自抑。 回到学校后温敬恺询问江书久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她百分百诚实坦荡,大方告诉他自己要去学院楼办事情。 温敬恺未加思索的回答带着一种圣徒式的义无反顾——“好巧,我也要去。” 进入商院楼之后江书久迈上登往三楼的电梯,温敬恺在她目光的炙烤之下面若平湖地摁了四层,紧接着就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朱老师办公室是在四层吧?” “是。”江书久答道。 上楼之后温敬恺在四层中央休息区呆了大半个钟头,休闲书架上乱七八糟的书被他草草翻过两本,他不停看时间,然后掐着分秒下楼经过江书久大概率前往的实验室,意图制造偶遇,这种略显笨拙的办法在第五次才取得成功。 那时已经是下午七点钟,江书久拿着手机拉门的表情传递出一些苦恼,在看到温敬恺还没有离开后她非常诧异,一时忘记自己还要回拨未接来电,“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怎么还在这里?温敬恺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过他装作比江书久还要出乎意料,抬起眉角的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我已经离开过一次了,这次是来交接最后的材料,你呢?你这边还没有结束吗?” 江书久果然容易受骗,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养大的,没什么心眼,对人也没有防备心,就这么对着他大剌剌地交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差点把老师交给她的论文选题都抖落出来:“没有啊,事情一直做不好,老师让我整理一下资料我都手忙脚乱的。” 延续这个话题的话大概很难收场,温敬恺暗暗鼓起勇气想要同心上人共进晚餐,但他表面也只是为她的忙碌感到理解,表情轻松地耸耸肩问她:“做不下去就先吃饭吧,要一起吃晚餐吗,我舍友说附近有家新开的日料店很不错,”他又多余地补充道,“你中午请我喝了糖水。” 他看江书久长久不回话,一时乱了分寸,非常着急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没必要勉强,下次也行。” 遗憾的是,他一退再退的结果是江书久拒绝了。 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说自己要回宿舍收拾一下然后找朋友,两人约好了一起去吃老字号汤包店并在结束后共同去宠物社区做义工帮忙遛小狗。 温敬恺一副对江书久的否决毫不在意的样子,似乎无法趁势吃饭不是多么值得难过的事情。不过他坚持送江书久回宿舍,此时的态度却像是有点委屈求全:“我没有带伞,还需要你送一送我。” 简直是愚蠢的借口,他说完就觉得失言,脸色几乎挂不住,一旁的江书久也疑惑地问他:“你刚才出去了一次,难道没有发现雨已经停了吗?” 并肩走在学海道上时,温敬恺还是难掩尴尬,他像做错了事一样,拎着半干的雨伞,头低低地看着江书久的帆布鞋。 如果这要是能变成每天例行的日程就好了,一起下课回宿舍园区是值得期待的时光。他们可以沿着方正学校右侧的书山道走回去,路过篮球场和便利店,五十米后左手侧是生科院,富有年代感的陈旧的教学楼上爬满藤蔓,其间夹杂生长着凌霄和络石,都是形状漂亮意象圆满的植物,它们将一整条石子路点缀得像举行婚礼的步道,旁边的江书久更让他很轻易地想到婚礼现场。 黄昏的光从花草间漏出来,空气中都是精致小花甜滋滋的香味,一切如同有神助。 可惜这是限定的,温敬恺不仅觉得有丢丢扫兴,还有些感伤。 真奇怪,人果然不能贪心。 他想到下午在商院四层翻到的书籍,也不知道充斥金融、经济的地方怎么会乱入一本天文学书籍,彩色的内页震撼而精彩,大多是哈勃望远镜获得的图像。 在那本彩装版星空寻梦的最后,温敬恺看到图中可见的蝴蝶状的星云,书上介绍说它是诞生于一颗太阳型恒星生命终结之后,恒星的残骸白矮星是蝴蝶星云的核心,蝴蝶的蝶翼是温度高达两万摄氏度的高热气体。 两万摄氏度足以让人体瞬间灰飞烟灭,温敬恺一生也无法感受那样的热度。 可在手背碰上旁边人的那一瞬,他觉得今年夏天要比他想象中更热,几乎处处都是高热气体,他也要被熏化了。 跟夏天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连凉雨都不长久。 温敬恺想攥一下蝴蝶,可做人要讲礼貌。 江书久不明了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温声细语地对他送自己回宿舍表示感谢。 她看起来非常不愿意同温敬恺多呆,表达完自己就立刻回头刷卡进院门。 她到宿舍后才发现自己丢掉了盘发的铅笔,也不知道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就散开的。 此刻的温敬恺手捏墨绿色的HB铅笔,心想这该是一种奖赏,一种命运的体恤。 /附:天一亮再亮/ 失眠来得突如其来,当晚温敬恺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睁眼睁到凌晨两点钟,最终还是决定下床去校园里走走。 这个点尚有结束实验从实验楼里出来的研究生,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生科院的学长,停下脚步同学长打了个招呼,对方撑起嘴角开玩笑,问温敬恺需不需要自己从药店买的维生素,收到拒绝后拖着步伐往硕博楼的方向去。 温敬恺身体里亦存在着与他不甚相同的失意,他走去女生宿舍园区,在宿舍楼对面的长亭里坐到天光微亮。 至于前一天的记录博客,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书写,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他难以分辨,事后回想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这又是他心底无人问津的一场浩荡,太阳照常升起,这种新鲜的蓬勃反而更容易让他感到绝望。 其实不是事事都必须牵扯情感,但年华似水仍旧令人感伤,好像到处都写着清清楚楚的立场,好像这里从未有过他和江书久的曾经。 曾经美妙,青春美妙,留校二十四时也意外地美妙,美妙到让他觉得再也不会有好运密度如此之大的一天了。 然而,然而,在未来的某天,一些年少的他写在矫情日志里的、以为绝对不会同时出现在宇宙中的好物——清晨的雨、临别的吻、跃金的夕阳和深夜的亲爱, 这个人间得到,温敬恺也得到。
第63章 番外:西南小城今天不晴 【婚后的一次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短途旅行, 日常/没趣/无聊/不富有/流水账,主角本人大胆称“养老生活合该如此”。】 /烂尾楼和好好长大/ 动车抵达梁城时,江书久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由于此地过于冷门, 出行软件上对它的评价只有寥寥十几条,点赞数最多的一行是:这并不是一个第一次来就能爱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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