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总是寡淡的,一边说话,一边低头注视他身上背的单反相机。长焦镜头,轻便,适合携带。 “沐沐说它还想上山玩,我就来了。”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宁蓁颔首。远处,短发女孩沐浴着阳光张开手,雀跃地喊着“宝贝”。 看来小狗被安唯半路截获了。 “沐沐说的。”她重复。 “嗯。” 温霖语气认真,眼神也专注,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顺便进山观鸟,如果不打扰你工作的话,要不要一起?”他单手举起相机。 下午不忙。但宁蓁有些犹豫:“我得先去问问义工师兄。”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有点儿回过神来趁机逃跑的意思。 师兄肯定不会同意的,毕竟大家是来做义工,又不是来参加自费的禅修营。 “等等,”温霖绕到面前,话音温和,“我去问吧。” 他问寺里借过衣物,也算缘分。 不必逃了,宁蓁回到原处,守着她的小树叶堆默默地等。 福缘寺偏僻,地方窄,旅行团不来便没几个人,显得门庭冷落。转眼间,安唯已经带着沐沐疯跑至院子另一头,她盯着边境牧羊犬的矫健身姿,想象它的主人怎样向师兄开口。没准他会被视为麻烦,被看作一名奇怪的香客。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应该惧怕鸟类,却偏偏想要往山里走。 没多久温霖又出现了,旁边跟着一位僧人。那师父脖子上佩戴佛珠,背后垂下长长的流苏背云。 一般的修行者没有那种配饰。 ……他直接去问了住持? 她视线朦朦胧胧的,不知他如何请示,但见住持双手合掌,好似应允。 “住持说可以,但最好别走太远。” 温霖笑着回来,额前碎发飞扬,意气风发。 宁蓁原本心存顾虑,担心某些东西再度闪回,但如今机缘已至,再不去反倒不妥了。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走下山门时他轻声说,听起来像一句承诺。 “不耽误。我也……喜欢观鸟。” 喜欢……吗?她默念这两个字。 观鸟是奢侈的爱好。便宜的长焦镜头能用,但不过瘾,没两三个月就得一步到位换成顶配。宁蓁的收入暂时支撑不起昂贵的设备,于是屡屡败退。 他们离开山门,沿着公路走向深山。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这盘山的路究竟通向哪里。 “鹭山里有村子吗?”温霖和她默然相契。 “没有,”宁蓁听义工师兄介绍过,“所以福缘寺的香火不算旺盛。” 路上空旷,虽然修了公路,但视野不佳,人们大多习惯把车子停在山下。 温霖低低应了一声。高树苍翠欲滴,已然能听到鸟鸣。 宁蓁依靠直觉抬眼远眺,捕捉到枝桠上一团毛茸茸的生灵。 “在那儿。” 她也放低声音,连动作都轻缓。 温霖顺着指示举起单反,对焦。 咔嚓。 咔嚓。 利落的快门声。 宁蓁想凑过去看,但身高差异让她率先撞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好清楚啊。” 温霖不介意分享,双手举着相机朝她躬身。画面里,身黑腹白的小鸟站在细枝,胖乎乎的,头冠尖尖,两坨橙色腮红飞上脸颊。 “这是红耳鹎。”她说。 “你什么都认识。”他话中藏着惊叹。 “以前偶然见过。” 宁蓁从小就学吹哨子,模仿鸟叫,吸引的都是雀形目。 “你不怕吗?” 突然,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因为分享相机,温霖的气息近在咫尺。浅淡的青草香味轻柔环绕,抚过她的眉梢、眼睫。 “我不怕鸟,姐姐。” 风又来了。他眼底微微滉漾,如天上溶溶的月晕。 “我怕人。”
第5章 初涉天堂 人群恐慌症。 严格来说算是一种社交恐惧,与焦虑症类似,急性发作时呼吸困难,心悸难忍,甚至有濒死感。 “本来以为鹭山没什么人,结果那天碰见旅行团,我才……没牵住沐沐的绳子。” 他们继续深入山林。恢复社交距离后,温霖目视前方,声音渐沉,只在提到沐沐时晃了一下。 宁蓁想起初遇那晚他身上薄薄的衣物。来时阳光充足,后来却淋过雨,浑身沾湿,冻得轻轻颤抖。 ——他几乎在山上找了一整天。 “本来昨天就想坦白,但你跑走了。”他话中哂然,倒不是在笑她。 “嗯……” 原来自以为的错根本不算错。她踌躇片刻,安慰道:“你辛苦了。” 说罢,思绪终于肯退回昨日。 汹涌的人潮诱发恐惧,他陷入沉默,最后选择避开那团喧嚣,把牵引绳交给她。可是,既然有预感,为什么还要提议一起上山? 宁蓁走在温霖身旁,目光不动声色地攀上他的手臂。 深黑卫衣,黏着一根卷曲绒毛。养犬人摆脱不掉的命运。 她忽然察觉到这里面细微的违和。 “你松手的时候,它为什么会跑?” 鸟鸣再度掠过,像潺潺的溪水。 “沐沐不是精神抚慰犬吗?”宁蓁说出自己的猜测。 这一点与他的病症相互印证:犬类善于感知人类的情绪变化,包括沮丧、失望,甚至焦虑或抑郁倾向。精神抚慰型工作犬经过特殊训练,能够及时发觉异样,提供安抚和陪伴。 换句话说,主人惊恐发作,沐沐应该停在原地陪他,而不是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奔进鹭山。 “是,”他承认,“沐沐是抚慰犬。” 他们走入一片婆娑树影。温霖偏了头看她,垂下睫毛。 宁蓁顾自望向遥远的地方。天高云淡,两人视线没有交汇。 那天沐沐的确十分反常。 他慌不择路,绝望,快要窒息,瞳孔聚焦被山雨打散,直到遇见降落在鸟群里的她。 是为了带领我找到你。 但你会相信吗。 须臾,温霖收敛神色。“沐沐有它自己的想法。” “也对。”宁蓁想到在院子里疯跑的一人一狗。 她太多虑了,为什么要求它时刻正确呢,抚慰犬也是小狗,也有爱玩的天性。 不知不觉,他们走了许久。与那晚风景不同,公路愈发窄了,鸟鸣反而更加清晰。这条路上不见玉兰,杏花取而代之,枝头花瓣缀着蹁跹的春日气象,赏心悦目,勾着人去深处。 温霖在靠近路旁的一侧,随时举起相机。他不执着于野生鸟类,还想拍树,拍花,拍絮状的云,好像景框里的一切都显得新奇。 快门飞速闪过,流瀑似的,倒是清脆悦耳。 宁蓁微微眯起双眼。 他该不会刚学会用单反吧…… 路途拖曳到西边。她已经有点儿累了,身体微微发热,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山间景色变换几分,耳边擦过小鸟啼啭,轻快灵活,一下下蹚着叮咚的水声,在空中扬起清澈水花。 路边依然是杏树,密密丛丛,花瓣相互掩映着,仿佛那里有秘密。 离开山门和庙宇,心气也大胆起来。她想呼唤身边人,话到嘴边,眼神都跟过去了,结果竟然叫不出口。 “……” 宁蓁张了张唇,声音哽在喉咙,只送出一道叹息。 他的名字有哪里很难念吗? 平声直,上声斜,明明是浅易平和的两个字,怎么就忽然在唇齿间来回打转。 她眉头轻蹙,干脆一抬手轻拽他衣袖。 “嗯?” 温霖手臂滞了一秒,但转瞬即逝,应该是错觉。 宁蓁立即放开。拉扯感悬停在空气里,很快消散。 “能不能去杏树后面看看。”她说。 他爽快答应:“好啊。” 杏花树后如同玉兰树丛,不是寻常道路,既难走,常人一般也懒得进去。 花枝旁生,温霖在前面替她拨开,影子笼罩在她身上。花瓣生得近,撩起她的发丝,脚下土地崎岖,天也被遮住,花香和草木全部都纠缠在一起。 好乱。 就这么小步小步地走,真的要被迷了眼睛。 路太局促,天挤着,花也挤着,熙来攘往不得安宁。呼吸凝固,周边摇摇晃晃的,泄出嗡鸣和嘈杂。她不反抗。别人要挤,推了还会弹回来,伸手反而白费力气,不如待在原地,随波逐流。 在她自幼的观念里,不动,就不会受伤。 宁蓁后悔想停,觉得正在误入歧路。 那时温霖回头了,扶住她手腕,像她碰他袖子那样轻。 一阵微妙的眩晕袭来,可她记性太差,场景仅堪堪闪烁一瞬,找不到源头。 “小心,再走几步,马上就出去了。” 宁蓁随他往前。 如他所说,再不久,视线豁然开朗。杏林在那儿截断,换作宽敞的山野,水声不是小鸟鸣叫的伪装,潺潺流水顺势而下,淌出一条明净清溪。 苍树蔓草并成林。而真正的啼鸣,在葱茏的树尖上交相呼应。 温霖有些诧异,过一会儿,才缓慢地捧起相机。 “姐姐,我能拍吗。” 他盯着树,征求她同意,好像那成群结队的鸟是她召唤出来的。 宁蓁笑了:“你得问当事人。” 太近了会吓坏它们。她率先走入林间缝隙,保持距离,仰头发呆。 树上有鸟,树下有,小溪边还有。凤头鹀是黑中一点鲜栗,红耳鹎脸上涂红又抹白。鸟类喜欢流动的水源,小巧尖喙一啄一啄,低头喝一口,歪着脑袋看看朋友,看看周围,丝毫没有要飞走的意思。 “竟然还有远东山雀……”她喃喃自语。 小鸟飞得缓,鸣声响,以花果和昆虫为食,能在溪边群聚,说明附近没有天敌。 这里是雀形目的天堂。 脑海中莫名冒出那句话,句尾扯来一声轰然巨响。 宁蓁心脏蓦地往下坠。 溪水不知道流向哪里,又浅又细,成年人抬腿就能迈过去。温霖正在小溪对面单膝跪地,用相机对准鸟群。她看不清拍摄对象是一只还是几只,却能看见相机镜头闭合的瞬间。 咔嚓。咔嚓…… 她眨了眨眼。 温霖慢慢起身,朝自己靠近。 翠绿竹哨躺在口袋,有千斤重。她笑意散尽,脊背麻木地挺直,身体迅速冷却。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他即使恐惧,也想迎着旅行团一起上山。 间隔是道天堑,他却像被风推着,越来越快。她听见干枯树皮剥落的声音,怀疑这场面在梦里也见过。 别问我。 也别期待。 ——“蓁蓁,再表演一次吧!” 女高中生灼灼的目光割开她血肉。 宁蓁眼眶泛红,连指节都在剧烈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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