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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尹惜华的心里从无成家立业的念头，更没有想过有孩子。他没想过收学生，更没幻想过亲自教导自己的孩子。 尹惜华也见过顾家的小孩儿，又或者别处的孩子。他不喜欢小孩儿，哪怕是顾公的孙儿，纵然顾家教养极好，可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总是令人厌烦的。 尹惜华顶着一张十分出挑的面孔，可是他的心里面，却终究是极冷漠的。 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令他觉得厌恶。 可是他跟林滢相处了很久，日子一长，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了。 他大林滢几岁，却教了林滢许多事。林滢很懂事，不像真正小孩那般吵闹，心眼也恰到好处，不至于太过于有心机算计因此显得讨厌。 于是看着林滢一点点的变化，就好似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的小花，慢慢在自己面前长大。 那竟品出了些生机勃勃向上之意。 也许，自从离开尹家之后，他难得品尝到了一种清澈的正面的感情。 就连救下他的顾公，他始终是心情复杂的。 那样的岁月里，有那么一刻，他亦是曾心中一动，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柔情。 只不过，终究是极浅。 等林滢渐渐技艺娴熟，破了几个案子之后，那些暗中议论之人终究停了口，这位顾家的小婢也攒出了名声。 顾公是当世名臣，他栽培出一个善于断狱的女郎，这个女郎必定会受人关注，也许有一日会受到陛下的奖赏。 而这也是顾公其中一个用意，以此鼓励人心。 于是渐渐的，尹惜华心底也不觉升起了一缕嫉意—— 是呀，这大胤的女子官职极少，一向亦是出自名门。能有林滢这般机缘的，终究也不过是少数。 如此种种，如何不是一种福分。 有时候他看着林滢那张安顺的脸，就想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心里，是不是也能盘算着这样的前程。 从前他以为自己跟阿滢是同一类人。 不是吗？这世间女子，岂不是跟自己一样，已经是一辈子不能染指宦途。 可就连女子，说不得也比自己多些机缘。她投入了顾公门下，必然知晓自己能得到什么，难怪整日认真努力的样子—— 阿滢倒是一直都是这副情态，可她刚来顾家时候，还什么都不懂，连生僻些的字都不会认。 那时候的阿滢，还很弱小。 这三年里，阿滢却是长大了。她身子抽了条，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自己瞧着她青春洋溢的样子，心情亦是说不出的复杂。 既喜欢，又不喜欢。 看着她一路往前走，心思这么坦坦荡荡，尹惜华心里就浮起了一缕晦暗的酸涩。 他整个人都泡在了阴暗里，散发出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只瞧着那女孩儿站在阳光里，明媚得如诗如画，生机勃勃。 就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候他已与莲花教私通款曲，其实本便是要离开的。 只是也许，这一切的一切，也与阿滢慢慢的长大有些关系。 那些矛盾的情绪凝聚于尹惜华心中，就仿佛是有一种折磨。 有时他情不自禁的想，要不要放下过去一切，作为顾公的私人幕僚如此做事，也许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有时候，他看着林滢，就会滋生出一种恶意。这样纯粹上进的女孩子，是不是要让她知晓这世间的人性险恶呢？ 到时候，阿滢说不定会哭出来。 那些恶意在尹惜华的心底蠢蠢欲动，仿佛也因此沾染了几分淋漓的凶色。 可是到最后，尹惜华毕竟没有在顾公和阿滢的身边做出了什么极端之事。 他还是选择离开，就这样离开顾公的身边，因为许多计划已经布置妥当，他一颗心也是蠢蠢欲动。 尹惜华向林滢告别那时，恰好是苏炼亲至陈州，特意请了林滢，让林滢断出了杜琮杀女的案子。 那时府衙上下也禁不住议论纷纷，说苏司主对这位林姑娘分明是另眼相看，暗暗猜测林滢会有一个好前程。 于是，尹惜华便去意已决。 也许当年他风华正盛时，尚不至于如此小气，如此介意。他并不是嫉恨阿滢，只是想着自己教过的小姑娘都要展翅高飞，自己难道甘愿就此默默无名过此生？ 一开始旁人还会悄悄议论他的身世，把他的经历当作一个猎奇的故事，如此议论几句。 渐渐的，日子一久，他们都会淡忘，然后都不记得了。 于是这个时候，他便真的成为一个很普通的人，真真正正和那个耀眼的世家公子告别。 人生若不能做个大善之人，那何不做个让世人震惊的恶徒？ 这个世界，是绝不能忘记尹惜华三个字！ 让他平庸，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于是，他便决意离开了，为了自己的目标，此后再也不会回头。 每个人都想要追逐耀眼的光华，自己如此，别人又何尝不是？ 苏炼如是！ 林滢亦如是! 原谅等于平庸，所以尹惜华是永远都不会原谅！ 那天天在下雨，林滢顺利断了案，查出了杜琮是凶手。于是她出了山庄，正好遇见了自己。 有那么一刻，尹惜华的心里面柔了一下。 ——若不是自己来送伞，这个女孩就会被雨水淋湿。 是阿滢不够细致，还是习惯了自己来送伞？ 烟雨蒙蒙，雨下的少女面容也是微微润泽。 于是有那么一刻，他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眼前的少女杏眼润腮，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儿，却是令他一颗心顿时一动。 也许那样好的春光，本应该发生些什么的，可终究是是没有。 顾公的弟子，似乎总应该是沉稳冷静，不会感情用事。 也许那几年相处，他与阿滢纵有些情分，终究是日常相对的亲近之意，却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令人要生要死的情意。 那些情意淡淡的，终究不能阻扰尹惜华心下那灼热不甘。 就连他们的分别，也是风轻云淡，平静而宁和。 只是林滢并不知晓，自己离开后再也回不去就是。 一辆马车已悄无声息的等着尹惜华，等着尹惜华离开陈州，去握住那朵血莲。 然后，再坠入那片黑暗之中。 尹惜华想着这些旧事时，已是一步步退出了苏府。 别看尹惜华总是一副厌世样子，可他终究还是怕死。 人生活着虽没有什么滋味，可他终究并不想死去。 于是尹惜华宛若一滴水一般，那样从京城里消失，留不下什么痕迹。 再然后，便是几年以后的事情。 春风拂暖，绿意浓浓。 村里稚童围绕在一位灰衣先生跟前，听着这位先生讲些有趣故事。 先生是外来人，一身灰衣，生得一张十分俊逸面容。只是他虽容貌俊美，且背脊挺直，鬓间却有一些银丝。 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本不应该早生华发。 这位伊先生虽来此地不足一月，村民却都对他十分敬重且喜爱。 小孩子喜欢他，是因为伊先生总有说不完的新奇故事，那些故事对于村中稚童而言十分有趣。小山村里娱乐方式本就有限，那些故事自然是很具有吸引力。 至于大人喜欢他，却是因为这位伊先生精于医道，初入村中，就医好两名村民。 对于有本事的人，村里自然是十分敬重。 于是有人便想要这位伊先生留下来，去村中朝廷开设的村堂授课。只要得村长举荐，又让县里考核通过，村堂的先生每月还能领二两银子。 可伊先生总是笑笑，似乎要答应，又似有些犹豫。 村民们也猜不透这位伊先生的用意。 伊先生自然只是尹惜华的化名，这些年他变换身份，每个地方或逗留十数日，最长也不过两月，总之不会停留太久。 无论怎么样，他总是朝廷钦犯，算不得十分正经的人，大约也不能在某个地方留下了。 他本就是如此性情，面上虽然和气，可却总难跟谁形成什么极亲密的关系。 讲完一个故事，小孩子们也说起了村中的一些闲话。 村里牛婶时常跟牛叔吵架，前日里死了，牛叔倒是哭得死去活来。可村里面有一些风言风语，说牛婶之死跟她那丈夫有些关系，只其夫怕是难以脱身。 因为谣言传得沸沸扬扬，里长恐上官责怪，亦不敢随意结案，故而特请县中的女仵作前来村中验尸。 其实这案子倒也十分简单，在尹惜华这种老手面前，不过是小孩子玩耍把戏。 其实不过是牛叔将妻子口鼻用湿布捂住，生生捂死之后，再将妻子投入水井之中，做出妻子落井窒息假象。 不过尹惜华心内纵然断出了真相，却亦是不愿道出。 说到底，他对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至于村中所说县里的女仵作，大抵也是去京城的义院学得的手艺。 义院是苏炼奏请陛下所开设，专收一些女子做学生，学习仵作之技。这院中亦有顾公之徒，大名鼎鼎的林仵作林滢。甚至顾公对此，亦是颇为支持，难得对苏炼这位典狱司司主的行径进行了一些明确称赞。 如今这么五年经营下来，确实也有些一些成绩。 尹惜华这几年游走各地，竟亦略有所闻。 直到，几月之前，他听闻了林滢跟苏炼成亲的消息。 当时听了，尹惜华也只是恍惚一下，仿佛只是有些吃惊。 如今他身处山间村落，给村里面孩子说完故事，便轻轻靠在槐树上，如此合目养神。 风轻轻吹拂过他的发丝，尹惜华似已入睡，孩童们也不敢去打搅这位伊先生。 可尹惜华却禁不住在想些旁的事。 他忽而想到，苏炼奏请开设义院之举，竟好似一场顺理成章的铺垫。 当年永安公主作反，自己离开时，阿滢已经十七岁。 十七岁的林滢，已经是一个可以嫁人的年龄。 可那时候却不是好时候，因为林滢是顾公弟子，又使顾公花了许多心血教养。如若成亲之后，别人便会觉得她归于典狱司，别人总会说顾公一番心血白费。纵然其实不是，别人见到林滢验尸，自然替林滢生出一些立场。 可等林滢成为义院院长，等林滢当真名扬天下，有了自己的地位时。此时苏炼再议婚事，别人便不会觉得林滢是归了典狱司，林院长仍然是林院长。 整整五年时间，倒似使得这桩婚事顺理成章。 如此种种，苏炼倒是一如既往善于布局，善于忍耐。 便算他这一门亲事，也是步步为营。 念及此处，尹惜华心底蓦然生出了一缕对苏炼的厌恶。 从前他厌恶苏炼，是以为苏炼是任天师的孩子。那么既是如此，凭什么自己被踩入泥地，苏炼却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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