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唐道长接手了义庄事宜。 战争形势愈发严峻,十一月,上海失守,十二月,首都南京沦陷,大屠杀下冤魂无数。 来年五月,徐州沦陷,六月,武汉会战,周钦之奔赴前线,阿檀则在后方,跟着浸月,日日到医院做救治工作。 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 学校早就停课了,沉星想去参军,想去前线杀敌,但浸月不许他去,她哭着对沉星说:“爸妈都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啊,沉星。” 沉星看着头顶轰鸣而过的日军飞机,看得双眼恨红。 他本来无忧无虑,唯一的烦恼是母亲的唠叨和晦涩的课业,他有父母姐姐,同学挚友,可现在父母没了,家垮了一半,这让沉星怎能不恨。 他十六岁,做梦都想上战场,他要报仇,他要杀光那些将他害得家破人亡的日本军。 浸月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唯一的弟弟,一个深夜,少年留了封信,怀里揣了几块饼离开了,信里他言—— 姐,我去参军了,勿念,枕头底下,是我这些年攒的零花钱,我用不着了,都给你花,姐,你和阿檀姐、寅时都要平安无事,对了,帮我照顾好月饼,等我回来。 浸月捧着这封信,哭得泣不成声,月饼有灵性,像是感受到了浸月的难过一般,过来轻轻蹭着浸月的小腿肚,月饼本来是阿檀养的猫,沉星很喜欢,便要了去,一直养到今天。 她弯下腰,摸摸月饼的头:“好,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阿檀和浸月,还有一齐工作的许多医护,都忙得不可开交。 八月,武汉失守,日军距离长沙城愈来愈近。 周祖鹤联系上了香港那边的亲属,想带家中女眷到那边避祸,两个儿子为抗战奔波,发生什么,他都无能为力,现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家中女眷安全。 然而阿檀却不肯离开:“爸,妈,我不去香港,我就在这里等钦之回来。” 曲秋拂苦口婆心:“孩子,这里危险,日本军越来越近了,到长沙是迟早的事。” “我亲人都在这里,无法安心离开,妈,让我留在这里吧,每天那样多的伤员,医院人手本就不够,我在一天,就能多救一名伤员,我想留在这里。” “带你去香港,保护你安全,这也是钦之的意思。” “妈,钦之会理解我的。” 周家拗不动阿檀,八月底,周祖鹤携带妻子与长媳长孙抵达香港,偌大的公馆人去楼空,只剩下了阿檀与刘妈。 九月中旬的晚上,阿檀睡得迷迷糊糊,只觉有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她并未睁眼,却反抱回去,声音欣喜:“钦之!” “嗯,我回来了。” 他是裹挟着一身寒意回来的,浑身上下都凉得不行,阿檀却毫不惧冷,温热的身体直往他怀中钻。 夫妻两人已有四个月不曾碰面,此时再多话语也不够说,尽数沉在激烈的亲吻里。 不知疲累,温存不够,只想交换彼此的体温与心跳,溺在悠长不绝的喘息里。 亮了一盏夜灯,灯火昏黄,阿檀昂头,轻轻捧起周钦之的脸,他瘦了,也憔悴了,身上新添了伤痕,下巴上的青茬都来不及刮。 阿檀穿着睡衣,神态慵懒皮肤白净,像一只听话的猫。她打来一盆温水,旁边摆着毛巾与香皂,打上泡沫,细致地替周钦之刮起胡须来。 夫妻温情间,周钦之也说明了为什么突然回家:“爸妈拍来电报,说你不肯去香港,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回家看看。” 阿檀默默听着,手上认真地刮掉他下巴青茬。 “你是想劝我?” 周钦之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问道:“阿檀,为什么不去?你在这里,我会担忧。” “你在前线,我也会担忧,我让你和我一起去香港,你会肯去吗?” 周钦之愣了愣,没法回答阿檀。 “我知道,你不会去的,危急存亡,你无法置身事外,我与你一样,也无法置身事外,钦之,我们是一样的。” 周钦之轻柔地摩挲她的手:“是,我们是一样的。” 她将周钦之下巴处的白沫擦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只停留一夜,周钦之又得离开,临行前,阿檀依依惜别。 她说:“七年前,你赠予我一块怀表做礼物,今天,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周钦之环上她的腰肢问她:“阿檀要送我什么礼物?” 阿檀紧紧抱住他,对他说:“钦之,你知道,外公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阿檀吗?” “嗯?” “檀木,寓意趋吉辟邪,是能带来好运气的,现在,我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送给你,”她闭上眼,泪无声而下,“我要你平安无事,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第九十八章 冬日来临, 天寒地冻。 从几日前,城中就流传着鬼子打来,上面要烧城的消息。 城中人心惶惶, 风声鹤唳,商铺店面跟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关门大吉。 阿檀这几日的胃口很差,吃不下什么饭,老想吃蔡宝斋的状元糕,刘妈出门去了几趟都关着门,她也只能压下馋虫, 辛苦做着救治工作。 浸月说她家里还有几块状元糕, 是上个礼拜买的,明日就给阿檀带过来。 烧城传言愈演愈烈, 阿檀心里也担忧, 真要烧城的话,观音巷那一片木楼, 风一吹,火势根本控不住。 阿檀要求浸月与寅时都住周家来,真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同意了, 浸月说:“我今晚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搬到你这里来。” “别等明天了,今天就搬过来吧,不知道哪天会烧, 我心里总是不安。” “不行啊阿檀, 我爸妈的遗物还在里面,我得带着, 还有月饼,沉星走前嘱托我,要我好好照顾,我都得带上等他回来,就一晚应当不要紧的,不会这么快烧的,真要烧也会通知,会拉警报,我睡眠浅,一听见声响就醒了,到时候我一定快些跑出来。” 寅时也道:“我今晚也回家把师父的东西收拾好带去义庄。” “蒋姐姐,我去帮你收拾吧。” “阿檀,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肯定是累到了,看你脸色差得,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过来了。” “是啊师姐,你要好好休息。” 阿檀无奈松了口:“那好。” 晚上,浸月回到观音巷,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去敲响了曹善眉的门。 桂花姨早几天就回乡下避祸去了,眼下观音巷里除开浸月寅时,只剩下了曹善眉。 “曹姨,听说要烧城,您与我一同,去阿檀那里住一段时间吧,她那里环水,火烧不过去,我们一起好有个照应。” 曹善眉扭扭腰,昂首挺胸像个斗鸡:“我不去,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家,我就守在这里,有我在,看谁敢烧!” “可是曹姨……” “浸月,你不用劝我了,我哪里也不去,你们放心走吧,我就守在这里,观音巷的房子,我一间都不准他们烧,谁敢烧我们房子,我就和他拼命,我拿扫帚赶,我拿指甲抓,我肯定将他们都赶跑,没王法难道还没天理了吗!” 浸月好说歹说,还是没能说动曹善眉,只能回家去收拾行李。 处理了一天的伤员,阿檀回了周家,才喝两口汤就困得不行。 不知为什么,阿檀这几日总是疲劳易累,做事总没有什么劲,她以为是没有休息好,早早地便上床休息了。 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什么东西狠狠压住了自己的心脏,阿檀喘不过气。 恍惚间,她耳边好像传来蒋浸月绝望的呼救声。 “阿檀,救我,救救我……” 阿檀猛地惊醒,睁开眼,四周昏暗,只有墙角的台灯散出昏黄灯光。 她深呼吸了几口,只觉得刚才的梦是如此清晰可怕。 刚准备下床喝口水平复心情,刘妈却脚步慌乱地撞开了房门,她大口喘着气,惊道:“阿檀,城里烧起来了。” “什么?” “城里烧起来了,漫天的火光浓烟,都飘到这边来了。” 阿檀冷汗透背:“烧起来了?” “是的,好大的火,也没听到警报响啊,欸!阿檀,阿檀,你去哪?这大冬天的,你鞋子还没穿……” 阿檀跑出门,看向城区的方向,原本漆黑的天,被火光映得宛若白昼一般,随着风声传来是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 刘妈气喘吁吁,拿着她的鞋子跑过来:“阿檀,外面凉,快把鞋子穿上。” 阿檀边穿鞋边道:“我得去趟观音巷。” “阿檀,去不得啊,烧起来了,危险得很。” 阿檀压抑出狂乱的心跳,急切道:“不行,我得去,我蒋姐姐,寅时,都还在那里!我得去啊,刘妈!” 她不顾刘妈阻拦,往观音巷的方向跑去。 深夜火起,全城乱作一团,轿车马车驴车板车围堵路口,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的人群,而阿檀,却是不要命地往火场里冲。 在靠近观音巷时,阿檀遇上了寅时,他这晚收拾好了东西送到义庄里,回程途中才发现,城中烧起来了。 阿檀拉住寅时的手急切询问:“你受伤没有?” “师姐,我没事。” “蒋姐姐呢?” “我也不知道……” 两人往前疯狂跑去,可观音巷里早已成了火海。 阿檀要冲进火里,她要救浸月出来,却被寅时死死抱住。 寅时哭着说,师姐,你不能进去啊,火这么大,你会没命的! 曹善眉早一步从火海中逃了出来,她看着燃烧的房屋,昂面向天,拍打大腿痛哭流涕道。 为什么要烧我的房子,为什么要烧我的家啊,老天爷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再烧啦! 曹善眉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朝老天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还不肯停下来,好像只要她不停下,这场大火就能停下一样。 老天爷啊,七岁里饥荒饿死了我的爹娘,十二岁我被哥嫂卖去做妾,在那个家里,我被他们羞辱,被他们打骂,被他们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半辈子都在受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买下这几间屋子收租,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啊?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命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在烧啦! 木房瓦顶,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漫天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尘,墙壁被烧得断裂,瓦片哗哗往下砸。 曹善眉抬起脸,血渍濡湿蓬乱不堪的头发,从眼角鼻尖淌下来,火光映红她绝望的双眼。 “没了,什么都没了……” 突然,她起了身,像一头发疯的牛,朝着石柱子狠狠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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