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进行某种神秘而庄严的仪式,傅星桥个儿最高,他往上挂的时候,仔细打着死结,粗糙的枝桠刺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红痕。 他说不痛。 “你不看看我写了什么吗?”温始夏克制着声线问他。 傅星桥长久不说话,半晌后垂下手臂,他捋了捋布条然后回头。 此时光线昏暗,寺内玄妙的光漏进来几缕,打在他直挺的鼻梁上,来往的人声都于此刻隐没。 温始夏听到他说:“我信人定胜天,带人来过就算好事。” 那一刻她平白想起前阵子肖鸿博的事情,恍然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比神佛有用。 天空忽然开始落雨,寺内的人都急急忙忙往出赶,抱着孩子的女人捂怀里孩子头的手臂不小心打到温始夏后背的书包上,她闷哼一声向前挪了几寸。 那人着急慌忙地回头道歉,步子却不减半分。 傅星桥撑住温始夏的手肘问她还好吗? 她抬唇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 倪思蓓和张壹轩小跑着过来,问他俩带伞没。 温始夏从包里掏出雨伞正准备递出去,傅星桥的动作却更快她一步—— “你的留着 咱俩打,我的你们拿去吧。” 温始夏闻声收回手,慢条斯理扣开伞扣,眼角噙笑说:“好。” 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此刻风雨大作,温始夏的伞小,自己又比傅星桥矮上许多,旁边人为了防她被斜雨淋到,撑着伞还微弯着背。只为掩她更完全。 狭小的伞下空间内,温始夏感受得到傅星桥滚烫的呼吸,她耳根狂烧,裤脚被溅湿,那些雨滴沉默地降落,被两人扔在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 她像是溺水,脊背搁浅在浅滩之上,呼吸的每一口都有他的气息。 “傅星桥。”她叫他大名,像是在荒唐海岸翻了个身,觉得这更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 然而神色却如常。 他闻声转头,步调慢下来。 温始夏的额头不免沾了水,她声音干脆,目光清凌凌地映着对面撑伞的人—— “不打伞了吧,我们跑去地铁站。” 傅星桥没说明明有伞,也没扫兴道雨这么大,他只是安静扣下温始夏那把伞的按钮,顶部塑料布在零点五秒内卷叠成一束破败青菊。 下一秒她听到傅星桥平静地说:“车在门口,跟着我跑。” 后来那成了温始夏一辈子再也没能忘掉的瞬间。 大雨滂沱,她站在两人旁边,从她不被人理解的浪漫主义望出去,总觉得这样的体验难得。 淋漓的水雾中,麦地变成原野,小狗缩进棉被,而傅星桥牵着她的手是那样温热。 雨水沿着两人紧扣的十指夹缝流进去,从他们相连的手掌脉络挤进,与彼此手心模糊的汗水黏在一起,最后渗进骨血之中,变成一生也只能拥有一次的大雨。 * 园外的车一时拥堵,傅星桥带着她直接走去偏北的位置,那里一辆黑色路虎打着双闪。 “星桥哥!”驾驶座的人摁下车窗,笑嘻嘻地叫他。 温始夏被这声招呼吓了一跳,下意识挣脱开傅星桥的手,从侧兜找纸巾。 “暖风开了吧?” “您提的,那势必。” 傅星桥偏头看了眼温始夏,然后带她走向车那边。 车里的人又降这边的车窗,假模假样地招呼:“这位妹妹我没见过诶,是星——” “加怀由你丫闭嘴。”傅星桥拦住他的话,从容拉开副驾的门,对温始夏说:“小师妹,你坐进去。” 随后又转回去,命令驾驶座的人:“你下来,回你自己车上去。” “我没车,蹭你的。” 傅星桥冷漠开口:“后边那辆阿斯顿马丁你的吧?闻助还在上面。” “不——” “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骚包?”他毫不留情地回怼。 温始夏分了心注意旁边的动静,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穿着件花色衬衫,茶色墨镜顶在额前,浑身散发着“纨绔二代”的气息。 她回头继续擦雨水。 傅星桥上车后,把车窗先摇了上去,又从置物盒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的是四条毛巾。 “喏。” 温始夏接过后道谢。 气氛有点微妙。 “倪思蓓他们呢?”温始夏擦着头发问傅星桥。 他偏头浮浮笑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咱们两个这样跑着淋雨啊?我已经给张壹轩说了。” 温始夏后知后觉地害羞,轻轻“哦”一声。 他一摸她脑袋,不带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感受了下她头发的干湿程度,又笑说:“再擦擦,待会儿去吃饭。” 温始夏后颈都跟着麻了一下,不再吱声。 傅星桥是那种在什么时刻都能把所有事情安排妥贴的人,他载着大家去了附近商场里的一家淮扬菜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订的,刚进去就有服务员称呼他:“请问是傅先生吗?” 他头发七分干,淡淡朝人点头。 里面装修雅致,隔间用的是木制的材料,透过清白的丝绵纸望进去,里面海棠木桌椅收拾得干净,茶壶与茶杯尽是些水釉的上等货。 “我点了几道不辣的清淡菜。你们还想吃什么继续添。” 温始夏瞄了眼菜单,旁边的倪思蓓看着三位数的素菜转头朝她挤眉弄眼。 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捏倪思蓓的手,小声说你点嘛。 张壹轩是川地人,在淮扬菜馆点辣菜的时候都有些无语,却还是眯着眼睛摁了加号。 “傅公子今天请客啊?”张壹轩跟他贫。 傅星桥讥笑一声,“今天沾了光,平时不老想着宰资本家么。” 张壹轩乐呵呵的:“那是,我点个满汉全席上来。” 那顿饭吃得安静,大家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有张壹轩和倪思蓓不时拌两下嘴,旁边温始夏都不敢正视对面傅星桥的眼睛。 倪思蓓中途去洗手间,张壹轩去外面买打火机,说是宿舍那个不见了,一时餐桌上就只剩傅星桥和温始夏两个人。 她吃到一半的时候对面人就已经放下了筷子,温始夏咽下嘴里那口豆腐,抬起头问:“你吃饱了?” 他扔了手里的餐巾纸,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轻轻点了点头,最后说:“不着急,你慢慢吃。” 傅星桥随意挑起话头问:“那把油纸伞,是你自己做的?” 温始夏神色一顿,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羞耻,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嗯”。 傅星桥看她一副为难的样子,以为来历不易道,遂不再开口。 谁知温始夏擦了擦嘴,眉间拧住,认真说道: “其实我做伞是有一个契机的,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住,隔壁有个很厉害的老师傅,看我老跑去他们家看油纸伞,在我六年级那年就手把手教我做了一把,这样说来,它也快十年了,寿命也该到了。” 傅星桥手腕僵住,顿了几秒才拿起她手边的白瓷碗,“是送我的那把吗?” 风从小轩窗里漏进来,窗外等候区排起了长队,温始夏有将这件事情轻拿轻放的意思,轻描淡写地说:“是啊。” 傅星桥给她盛着汤,接着问:“那你们做那样一把伞需要多久?” “二十多天吧,不算很长。” 听到这话,傅星桥放松的神色一丝一丝敛起,他看着对面人的眼睛,缓缓道:“这么看,那一顿饭肯定是抵不住,得把师兄赔给你。”
第18章 长夏18 说话的人比听到这话的人反应更快, 傅星桥说完后就把碗“咯噔”往她手边一放,他扽了扽自己的卫衣,没给温始夏留什么反应时间, 接着说:“喝吧,小心烫。” 张壹轩回来, 坐在傅星桥旁边促狭:“还盛上汤了?” 温始夏看到他耳根有点不太明显的红, 却还是跟来人开着玩笑:“怎么着?你也要?” 倪思蓓“噗”一声笑出来,大大方方搂着温始夏,“我给你舀成不成?” 这话是说给张壹轩听的, 他嬉皮笑脸回话:“我哪儿敢啊?” 餐后桌子上的残羹被撤下去,紧接着服务员就端上来几盘餐后水果和点心, 说是会员专享。 温始夏叉了口樱桃吃,刚塞进嘴里旁边的倪思蓓就给她递反季的芒果。 她嘴里嚼着东西不好说话, 正准备摆手拒绝的时候,对面人就抬了抬手替她挡住。 那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侧对着她, 他的手腕藏在尚有三分湿意的深色卫衣里,袖口的打条整齐严密, 藏住所有勾人的旖旎。 他动了动眼皮, 眼梢吊起的弧度自然,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吃不了这个。” 一瞬间,餐桌上四人都愣怔住。 张壹轩讶然偏头看他, 倪思蓓的手僵在空中,那块鲜黄芒果往桌面上砸下一滴水,也动了温始夏的心弦: “你——” 你怎么知道? “小心衣服, 别沾上脏东西。”傅星桥打断她的话, 自然而然地收了手。 此情此景容不得温始夏再问什么,她咽下番茄, 藏下所有无厘头的猜测,眉眼温和冲着倪思蓓笑:“我芒果过敏,确实吃不了这个。” 倪思蓓拐了道把东西放去自己的盘子里,问:“啊?我怎么不知道?” “高二那年第一次发现,当时我差点以为自己要破相了。”温始夏轻嘲 。 倪思蓓最后不动声色地来了一句:“哦~我都不知道。” 温始夏余光看到傅星桥摸了摸鼻子。 * 雨越下越大,他们四个出门的时候,安城的天都漏了,雨直往挡风玻璃上扑,路况看着就很不好。 倪思蓓操心,抬头皱着眉头说:“刚才看到说奉业路那边出车祸了,堵得厉害。” “咱们回校是不是必经奉业路啊?”温始夏转头问旁边握方向盘的人。 傅星桥沉默几秒,微抬手指,提说:“我在这附近有个住处,要不先去我那儿?” 那是傅星桥母亲余珺女士送给他的成年礼物,当年他说自己要去安大读书,傅明义在餐桌上当即就冷了脸,半晌后问他:“你爷爷在京城,他想让你去读京大。” 他不回话,吃完饭后就漠然上了楼。 过了一阵子,余珺有天来学校接他,那天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北方十一月初的天气时好时坏,他穿着件铁锈红的卫衣,落后他妈半步,听余珺拎着包说:“想吃点粤菜,好久没吃了。” 他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门。 坐下之后,余珺转头看他一眼,“我倒还没有半点你已经十八了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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