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整个世界都只剩雨声。 她有很多话想问Aaron,却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开始。 是该问,他还好吗? 还是该问,他还活着吗?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她承认,她害怕面对死亡。 尤其是害怕一个人面对死亡。 Aaron倒是先开了口,“你是贺的女朋友吧?” 祝在微怔,“是。” 气氛没有多沉重,甚至还能跟祝在聊些平常不过的话题。 “我在他钱夹里见过你的照片。” 先注意到的,也不是所谓钱夹里的照片,而是他的语气。本来思绪很乱,却因他轻松语气而清醒了几分。 难免又有些猜忌。说不定这一切是故意而为之,为她打预防针。 攥紧袖口,祝在不敢给自己太大期冀,语气仍旧紧绷:“他现在……怎么样?” “出了点事,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接受治疗。” 听到没有生命危险几个字,当即松了口气,多天以来绷直的精神总算得到释缓。 但转而又迟疑地看向他,“为什么会出事?” 知道她也擅长潜水,Aaron言简意赅:“神经性减压症。” 祝在一愣,语气饱含怀疑:“你们难道没有按照严格的程序减压?” “我们一直都严格地遵循规定,也没有明显超过界定的范围。并且,在整个过程中,贺遥的身体状况都是健康的。” 即便不是她问责的主体,但Aaron还被她的敏锐度惊讶到。 耐心地跟她解释:“你应该知道,有一种先天性心脏畸形叫做Patent Foramen Ovale(卵圆孔未闭),会一定程度上影响潜水作业。” 祝在点了点头:“你是说贺遥存在这种心脏畸形?” Aaron摇头否认:“正常人的卵圆孔在出生后就关闭了,之前体检的时候,也没有在贺遥身上发现这点。但这次潜水,他的肺部压力过高,引起了卵圆孔通道打开,从而诱发了神经性减压病。” “所以这只是个小意外?” “不,是意外,但不算小。” 祝在偏头,不解地望着他。 紧接着,Aaron的话宛若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进祝在的心脏里。 “之前在水下的时候,他陷入短暂性昏迷。直到醒来,双眼视线保持模糊,无法视物。如果加压治疗一直没有效果,他很可能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 * 长而凄清的医院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祝在一动不动坐在长椅上,身躯前倾,呈现一种紧张的姿态。视线始终凝聚在面前“高压氧治疗室”的标牌上,直到目光失焦,都不曾移开。 普通人从没想象过,一个人失去双眼后会是什么样。 现在她在尝试着感受。 看不清她,看不清祝好,看不清世界。 这样的生活,似乎注定在人流里不停地退后。 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治疗室的门终于打开。祝在回神,忙不迭站起身来,动作却在看见轮椅里的人后,开始变慢。 她的目光十分错愕。 只是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不少,脸颊最为明显。 苍白如纸的面容,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像块又冰又冷的肉玻璃镶嵌在脸上。额前碎发凌乱,有种随时消失的病态。 但凡挨着碰着,便要碎了。 祝在希望是自己眼拙,认错了人。但又怎么会错认。 没有概率的事,何必有所希望。 艰难地走到他面前,她不敢置信地蹲下身。步子很轻,双脚很重,惊动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来,空空无神的双目,在这一刻仿佛只是摆设。 属于她的阴影,投射在他面容上。 一条鱼找到了伴侣,同他的肌肤抵死纠缠,亲密又放浪。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视线里模糊一片,只窥见得到一点光影。 喉结滚动,贺遥伸了伸手,不确定地开口:“祝在?” 喑哑的嗓音,一如从前般好听,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过是确认她的身份罢了,这样简单的事情,竟也会让他变得紧张。 泪水在这一刻忍不住奔涌而出,无声无息地落下,却滚烫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忽而伸手,抓住他往外探寻的手。 “祝在,是你吗?” “是我。” 终于哭出声来,清丽的声音因为哽咽,几不可觉地变了个调。 祝在再次回答他:“是我。” 缓缓循着细瘦手臂,动作笨拙地摸上她的脸颊。 意料之中的潮湿。 他轻叹了一声。 “哭什么。” 脸上带着薄茧的手,温度一点一点传递到她冰凉的脸上。祝在忽然想起那个梦,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恐惧。 害怕天地只剩她一人,他跟梦里一样,让她不要回头,往前走。 这般想着,祝在眷恋地攥住他的手,像个孩子般不肯放开。 她的身子低低伏在轮椅前,小声抽泣着,眼泪早已浸湿了贺遥的袖口:“不要走。” “不走。” 耐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因此,她哭得更凶,像是要把所有的悔意都顺着泪水冲洗掉。 整个走廊都是她的哭声。 他抿唇笑了一下,用前所未有宠溺的语气,哄着不听话的小孩:“乖,不要哭了。会好的。” 只当他在安慰她:“医生说你很可能再也看不清。” “那医生有没有跟你说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加压治疗没有效果的话。” 祝在猛地抬头,眼泪在这一刻顿住:“那你……” 他当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得了便宜的人,自然要卖乖。 靠坐在轮椅上,贺遥笑声低沉,顺势捏了捏祝在的脸。 “祝在,看来你真的很爱我啊。”
第100章 三个月后, 马来西亚仙本那。 潮湿闷热的夜晚,雨水簇拥,拍打酒店的巨大落地窗。祝在站在窗户前, 透过模糊的玻璃, 看见外边正提着一个袋子往这边跑的贺遥,面上忍不住浮现一丝笑容。 很快他便走上楼来, 打开门, 抽了几张纸将手里的袋子擦干净。 祝在款步上前, 好奇地打量:“这是买的什么?” “杂志。” 他从袋里拿出刚买的那本杂志,是祝在熟悉的logo,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连杂志封面都无比熟悉。 一艘巨轮,在无尽黑暗中倾塌, 几道零零散散的身影摸索着绳索,一往无顾地游行。 祝在惊讶地从他手里接过杂志:“这张照片竟然做了杂志封面!珍妮怎么没告诉我?” “也许是她送给你的惊喜。” 上次潜水的时候, 贺遥身前的运动相机记录了海底很多画面。 自然比不上专业单反,但在深海能拍摄出一些素材已极不容易了。更何况, 祝在从来没想过,贺遥竟会偷偷给她提供杂志素材。 与祝在曾经拍的那些照片不同, 这次相机里只有一段段视频, 并且很少有海洋生物的身影。只有他们生活的狭小空间、同事们的日常起居状态。 祝在从视频里截取了很多帧画面提供给珍妮,并告诉她实情, 摄影师不是自己。 珍妮能让她过稿已经够出乎意料了,没想到还选了一张照片做杂志封面。 说没有成就感, 太过虚伪, 祝在明摆着开心。 翻到自己内容那页,祝在一下便注意到排版旁边的署名—— 摄影师:贺遥 文稿撰写:祝在 指着这一处, 祝在调笑贺遥:“贺大摄影师,拍得好,出息了。” 贺遥顺势揽过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你的科普也写得不错,尤其是最后一句。” 同气息喷薄而出的字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逐渐加温滚烫。祝在红了脸,准备将杂志盖起来。 贺遥眼疾手快,压着书页一抬,便又翻开了。 腰间那只手不安分地往上移动,在山丘注目远眺:“关上干什么,念给我听。” 祝在哼了一声,“你又没瞎,自己看。” 他继续没脸没皮:“差点瞎,后来喝中药治好了。” “……” “念给我听。” “你要不要再去喝点中药?” 将杂志顺手扔掉,贺遥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酥麻的触感刺激着每一处神经。 混沌中,他牵着她来到一处意外的领地。模糊的窗,身前便是远阔的椰林、沙滩和海。 玻璃刺冷,刺激着背上柔嫩的肌肤。 恍惚间,祝在只听到他说:“明天下雨。” 声音如同那双修长的手,游刃有余,让她颤栗。 汗水滑落到地毯上。 她不甘示弱。一只猫抬起了头,轻轻咬住他脖颈上的薄肉,潮湿的红痕至此诞生:“下雨怎么了?” 低头亲了亲她,声音迷乱沙哑,从唇齿间溢出来。 “下雨做一天。” 窗外急湿的雨落下,奏起一首月光鸣奏曲。沸腾的第三乐章,落地窗和人互相交叠。 一阵风将杂志吹翻了页。 这年,《地理世界》年度最受欢迎文章评选中,一篇叫做《水下宇航员》的文章因读者投票最多而当选。 文章的最后一段话,真挚诚恳,打动了无数读者—— 这期素材的拍摄者是我的爱人,他是一位来自中国的饱和式潜水员,先后五年参与了将近两百起救援活动。 就像宇航员一样,他们在海洋深处不断遨游,面临诸多危险和挑战。 但可惜的是,鲜少有人听闻。 (正文完)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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