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想威胁他,而是有可能真的想借着这个江湖斗杀的理由,要了他的命,不禁恐惧起来。 “怎么?想报警吗?” 这句话是易秋问的,她此刻就站在陈慕山身后,从容冷静,与她面前的男人保持着不需要交流的默契。 “陈慕山,杀了他。” 刘成南捂住腹部,蜷起双腿试图保护自己,皮鞋在沙发上不断踢蹬,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你们这些疯子,敢在这里杀人,真的以为老子不敢报警吗? “报警吧。” 易秋的声音仍然平静而冷漠,“反正你楼上有货,我长痛不如短痛,拿停业半年,换你去死。” 刘成南的脸被手机屏幕的光照得惨白,他怔怔地坐在沙发里,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秋走到沙发边坐下,手里仍然握着那条登山绳,她抽动手臂,把放出去余绳逐渐收拢,绳子绷直了,陈慕山也缓缓放下了拳头,退回到易秋身边。 易秋靠向沙发,看着对面目光有些呆滞的刘成南,“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是要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正规经营,不沾白的黄的,至于你三溪木材厂的渠道,我不管,也不会让陈慕山管。” “易秋,尤曼灵对杨钊都没你这么……” 易秋打断他,“我不管尤曼灵怎么和钊爷谈的,我就这么跟你谈。” 她说完,抬起手上的绳子,作势要松开,刘成南忙喊道:“好!你就这么跟老子谈!我们走!” 他说完,扶着刘胖子的手,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 大堂里,吴经理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地抹了几把脸,前台后面的几个年轻姑娘,惊魂未定,却也难掩脸上的欣喜。 陈慕山低头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易秋,笑着说道:“牛逼。” 易秋松开绳子,抬头看向他,“是你牛逼,对不起,这个绳子没有羞辱你的意思。” 陈慕山蹲下身,“挺好的。” 他说完,牵动唇角,对易秋笑开,声音听来,竟然有些温柔:“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演的。”
第92章 寒山(四) 易秋窝进沙发,把抓了一把垂到耳前的头发。 她还在发烧,但出门的时候,仍然画了服帖得体的妆,精致的眼线在眼尾恰到好地勾出一笔,随着她抬眼的细微表情,从暗淡的光影里完整地露了出来。 “去换件衣服吧。”她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回答陈慕山的问题,接着拿过自己的包,掏出一盒胶囊,“我也再吃一道药,吃完了我上去等你,吴经理。” “啊……” 吴经理坐在地上答应了一声。 “帮我在楼上开一个房间。” 在大江南的员工更衣室里,陈慕山脱下湿透的长袖衫,又换上了那件他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交完服装费的技师服。吴经理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问陈慕山,“你还回来上班吗?” 陈慕山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放在烘干器的出风口,说了一个“来”字。 吴经理笑了笑,“你要回来,你身上这套技师服我就送你了。” 陈慕山走到他面前,“那你给我打个条子。” 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要脸了。” 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在自己的西装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我也是结了婚的人,工资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就这些了,你拿好。” 陈慕山收紧裤腰带,扯动嘴角:“你这个经理当得也挺没有原则的。” “切。” 吴经理撇过头,“当我今天谢谢你。以后,跟着我们秋姐,别去犯罪了。” 陈慕山看着那一堆邹巴巴的钞票,听吴经理说完最后几个字。 他在意的倒不是吴经理突然的道谢和关怀,他只在意,“跟着秋姐”这四个字。 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 爱意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宽衣解带,那在童年与现实的虚境里,要一段这种彼此互不冒犯的肌肤之亲,应该不为过吧。 陈慕山如是想,易秋则成全了他,只是,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从陈慕山潮湿的发间轻盈地穿过,一遍一遍,指腹反摩挲过陈慕山的头皮。 最后一次,她抬起了陈慕山的头,凝着他的眼睛,“听我说完,你说特勤队没有必要保护你,好,我不再反驳,但我告诉你。” 她说着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音量虽然收缩了,声线却不是很稳定,好像拼命地抑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小玫瑰一定要保护陈慕山。” 就在这一刻,陈慕山想起了她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子。” 是啊,易秋早已暗示过陈慕山,而他其实,也早就与易秋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陈慕山仍然由衷地感慨——真好啊,常江海那个不靠谱的人,真的没有骗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玫瑰,小玫瑰是易秋,是他的小秋啊。 “我……” 后面的话,陈慕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口腔被一双温热的唇封住,额前的头发,被一只手抓向头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维持住基本的平衡,然而他没有维持住,一时之间,他所有的集中力好像都被抽集到了感官上。 易秋亲吻了陈慕山。 这比他想要的肌肤之亲,多出百倍,在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陈慕山从来没有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幕,以至于当它到来时,他手足无措,甚至战栗颤抖。 毫无疑问,他愣住了。 一分钟之后,在陈慕山的战栗之中,易秋松开了他的嘴唇,但鼻尖却仍然抵在陈慕山的鼻梁上,抓在头发上的手,也逐渐抚到了陈慕山的后脖上,她平稳地呼吸着,气息扑在陈慕山的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帮助他也逐渐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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