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语气无波无澜,好像故事里的主角并非自己,只是在描述某部曾阅读过的凄惨小说:“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根钢材,也被腰斩了。” 身畔人并无动静,吴虞疑惑转头,随即戏谑指出:“你该照照自己的表情。” 季时秋一字不落地听,沉浸其中,不自觉咬紧牙关,反应过来两颊都有些僵痛。 吴虞把剩余一半的烟蒂丢回烟灰缸里:“心疼了?差不多的故事我这里还有八百个,专门用来骗男人。” 季时秋没接她话,只报出几个数字:“17.9。” 吴虞:“嗯?” 季时秋说:“体积是17.9立方分米。” 吴虞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肩膀:“看把你能的,别人讲故事,你在那心算?” 季时秋把她扯回身前,拥紧了不让她乱动:“小学数学题罢了,有什么能不能的。” 吴虞侧贴着他胸膛,细听他心脏隆重的节拍,不由失笑:“那行啊,再算算,季时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被我骗到手?” 脑袋上方安静少刻,回了两个字:“现在。”
第12章 第十二片落叶 吴虞听过许多情话,容貌姣好的关系,她身边不乏异性,那些山盟海誓也听得两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倾心之词信口拈来,就像打了个嗝,因为得到某种餍足,可能是身体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饱腹嗳气后悠悠消散,并没有什么分量。 季时秋的话,在她看来亦如此。 即使他语气认真,神态带着毅然,当然,这份毅然可能得益于他锐气的五官,说何种话做何种事都显得磐石无转移。 她假装信了,像所有得到允诺的女孩儿,得寸进尺地刁难:“现在?那下一秒呢,明天呢,后天呢。” 季时秋却说:“每个现在。” 吴虞心脏骤停一下:“你答得真狡猾。” 但她喜欢这个回应,给予奖励般,去啄吻他下巴。 季时秋低下头来,与她唇舌纠缠。 男人们总能在她的引诱下渐而迷失。情爱这东西大多虚幻,但在这种时刻,它们就会变得具体和真实。 而每每如此,吴虞也会获得完全意义上的掌控权,成为这部分世界的主宰。 他们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吴虞仍窝在季时秋怀里,而抱着她的男生依然深眠。她摸了摸他好看的嘴唇,他也没动静,唯独眉间褶迹长久不退。 吴虞去抚那里,要用自己的手指把它熨平。 她成功了。 季时秋在这种持续的触碰里睁开眼睛,他戒心很重,清醒得极快,眼球是清明的黑。 “早上好啊。”吴虞绵绵地和他打招呼。 季时秋问:“几点了?” 吴虞说:“应该已经中午了。” 又问:“饿么,要不要起床?” “不要。”季时秋懒散地动动身子,虚拢住她后腰的手臂用上了实力。 吴虞因为他的拥裹笑一笑:“干嘛……” 他的鼻息和嘴唇陷到她颈边,没有说话,好像在吸氧。 吴虞拱肩撞他下巴:“你要一辈子赖床上啊。” 自然是不行。 早午餐一并解决,吴虞决定出去走走,来绥秀几天了,她还没好好观览过这个尚未被商业化侵蚀的古村落。 罪魁祸首走在她身畔,起初他们只如先前一般并排而行,鲜有肢体触碰。今天吴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季时秋愣一下,反扣住她的。 别看他床技突飞猛进,但在谈情说爱上还是根青苗。 吴虞说:“以后这种事请主动,不是所有女人都如我。” 季时秋忽的就收紧指节,掐得她手发痛。 这在吴虞预想之中,他现在只有她,她却已经在交代后话。 如何不激怒他。 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无法步入正常而稳定的爱恋,总是不厌其烦地通过惹毛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的“被爱”一定要充满飓风和骤雨,永远不会是波光宁静的午后。 她的“被爱”必须伴随着男人们的悲苦,仿若如此,才能代偿她从小到大得到的所有对待。 路边常有一种花叫夹竹桃,或粉或白的花朵看起来清丽无害,但她的花叶茎均有毒性,严重甚至会致人死亡。 逛完为数不多的几间廉价铺子,吴虞选了条丝巾,仿真丝质地,工艺劣质的白色印花形夹竹桃。 但被她挽到脖子上后,它的价格翻涨百倍。 吴虞的长相有着不流俗的高级。 季时秋不知道她多大,但她看起来要比行事风格年轻,几乎无斑纹和毛孔的肌肤多在小孩子脸上才能看见。她像是光面的玉净瓶,看久了会不自知屏息。 “好看吗?”镜子里的女人扭头问他。 季时秋无法否认,但能含蓄:“还可以。” 她很美。 打从第一眼见她,这就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客观的美丽让店主也凑上来称赞:“姑娘你就带一条走咯,多漂亮啊。” 吴虞扫眼季时秋,把仇恨值引到他身上:“他只说还可以。” 中年女人顿时目光如炬地瞧过来。 季时秋静默两秒:“很好看。” 好看是如此万能,好看到她讨价还价的样子都不显市侩,好看到他从头到尾盯着挨在货架旁的她目不转睛。 吴虞没有再摘下那条丝巾。 与季时秋前后迈出店门,这一回,他自觉地攥住她的手。 吴虞轻不可闻地嗤一声,他的脸开始发热。挑剔的是她,指导的是她,可当他照办,讥诮的也是她。 那一瞬间,他想甩脱算了,以此挽回和守护尊严。 矛盾的念头旋即被日光冲散。 女人用他们相扣的手遮阳,而不是她闲着的那一只。他右手的侧边紧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那么亲近。自尊至此不值一提,他变得极易满足和愉悦。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着,渐渐远离炊烟萦绕的村庄。 野外风很大,稻香清新,蒲苇荡漾,有只水牛被系在高木下食草,吴虞望见了,饶有兴致地朝那走。 本意是为看牛,但走至近处,牵制着牛的那棵树却更加引人注目。尤其是它的叶片,形态相当秀致,色泽大多呈豆绿,有些已泛出青黄,吴虞伸手撷下一片。 季时秋跟着瞟了眼:“乌桕树。” 风大,吴虞没听清:“什么?” 季时秋说:“树的名字,乌桕树,我们那也有很多。” 吴虞抬头看树冠和枝形:“很漂亮。” 季时秋说:“还没到最漂亮的时候。” 吴虞捏着叶柄:“什么时候才最漂亮?” 季时秋想了想:“一个月后吧,它的叶子会先变黄再变红,远远看像开了一树花。” 吴虞因他的描述心生遐想,想象着手中绿叶染红的模样。 季时秋下意识道:“今年应该看不到了。” 吴虞敏锐地发问:“为什么?” 季时秋看她:“你会这里待很久?” 吴虞丢掉那片叶子,放平目光:“我不知道。” 季时秋抿抿唇,再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你是哪里人?” 吴虞说:“你没必要知道。” 季时秋“嗯”了声,是没必要。但女人的反骨和壁垒是钝击,闷痛令他不着痕迹地皱眉。 心情变得差起来,他问:“凭什么?” 吴虞转头,发丝飘动:“什么凭什么?” 季时秋说:“我告诉了你很多。”死亡的念头都共享无遗,而他对她近乎一无所知。 煎熬就此拉开序幕。 当一个人开始祈盼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屡屡碰壁就成为不自量力的惩罚。 吴虞一针见血地说:“我问你今年为什么看不到了,你回答我了?” 季时秋哑然无声。 “如果我说,我能在这里待一个月,等到乌桕树叶子都变红,”吴虞面色变得好笑:“你呢,你要去哪,认识你之后,你、包括你身上的一切才叫虚无,还都像是有时限。” “你自己没发现?”她冷静地问。 山脚的风大起来,稻浪如潮涌,而季时秋沉默着,好一会,他没什么情绪地启唇,“你以为你就没有?” 吴虞拨了拨散掉的丝巾:“我当然有。你不会以为我能为你停留吧?你算什么东西。” 季时秋垂了垂眼:“我没想过。” 吴虞冷笑一下:“会停留的才不叫冒险,叫殉葬。” 季时秋的眼光在短暂的激颤后变得死寂:“我知道。” 针锋相对间,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走失。吴虞撂下一句“那还问什么”,兀自前行。 不该问的。 季时秋在心里懊丧,还有对自己痛恨。 他上前两步,重新找到她的手,吴虞没有摆脱。 女人手被风吹冷了许多,他无声无息地捂住。 人很奇怪,对爱总伴随着矛盾的念想,都了然爱在当下,却也祈求爱能恒远。 没被真正爱过的人就更怪了,除去矛盾,它还裹有更为痛楚的重塑,被过往淬炼成挥向自己和对方的刀剑。如果一个人被刺得鲜血淋漓,还能一遍遍站起来,靠近她,她才勉强认为,她或许被爱着。 也只是,或许。 吴虞没有被真正爱过,从没有。 不过能肯定的是,晚秋之后必是凛冬,所有浓彩都会被雪白覆灭。 可当季时秋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她鼻头微微酸胀了。 身边人沉默得像不存在,却让她心头的冰原有一角塌陷。 他们走到湖边,期间没有半句交谈,唯独风在诉语。面前是大片荷塘,有船家干坐在岸边萧索地抽烟,吴虞被感染,也点燃一支,走过去同他交谈:“你这船载人吗?” 头发花白的老头抬眼:“不载,拿来捞鱼摘莲蓬的。” 吴虞问:“给你钱呢。” 老头立刻变了说法,问她给多少。吴虞让他开价,老头报个数字,她淡淡应允。 吴虞叫他只载一圈就好,随后轻盈地跃上摇橹船,季时秋跟上去。老头掌起木桨,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问他们从哪来。 吴虞这次回答了他:“赣省。” 季时秋看了她一眼。 这样无声地荡游一圈,荷花已不见一朵,圆叶凋萎了些,耷拉着半卷的焦边,沿途他们还看到了那种树——来时曾遇到的乌桕树,它在皖地随处可见,有繁盛,有细弱,但一样夺目。 残照时分,万木走向朽败,绥秀的山水也灵气未减,有静美的诗情画意。 吴虞拍下一些相片。 整个游船过程只有手机快门音,她和季时秋只字未言。 临上岸时,风骤然大了,卷走了她本就松弛的丝巾,吴虞发出惊讶的喉音,随后回望飘远的丝巾,它被湖心的一枝莲蓬拦阻,半截淌入水里,被完全浸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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