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她,温意用棉签沾消毒水,轻轻擦有些干涸的血丝。 手顿了顿,盯着镜子的目光从自己的脖子向右移。 顾连洲的袖子挽上半截,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常年游走于刑侦案件中使得他看起来有明显区别于普通人的力量感。 伤口在手背往上,四五厘米,已经被缝合好,皮肤上黑色的缝合线连接新生伤口,时雨正在给他消毒包扎,白色纱布缠上。 温意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消毒工作。 “不要碰水,三天后来换一次药。”时雨叮嘱,随后喊温意:“温意,我好了,你过来吧。” 顾连洲起身,将位子让出来。 他没说要走,绿夹克和寸头面面相觑,都没出声,跟在后面站着。 温意从他面前走过去,在他的注视中坐下去,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注意。 但是很难,男人的身影在光下笼罩,仿佛十年前的夜晚,一路伴随她走出小巷的,既让人慌张,又让人安心的阴影。 时雨换了副手套,抬起她下巴仔细看了看:“不用缝针,但你得好好注意,不然真可能留疤,要不要我给你拿个涂的药?” “好,”温意心不在焉:“那你开我去药房拿。” “用不着,”时雨说:“我办公室有我上回没涂完的,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那也行。” 要出门,时雨才后知后觉还有三个大男人杵这没走,她疑惑:“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顾连洲的袖子已经放下来,遮住纱布。 他整个人松散站着,身姿挺拔,宽阔的肩将冲锋衣撑起平直线条,目光落到温意身上:“我等温医生。” 时雨惊讶:“你们认识?” “不认识。” “嗯。”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前一道是温意,后面是顾连洲。 绿夹克和寸头瞬间眼睛一瞪,互相惊奇对视。 绿夹克用口型问:什么情况? 寸头摇头。 顾连洲抬了下眉骨,轻笑一声,缓缓道:“温医生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们——” “是旧相识。”
第3章 流沙 他话音刚落,处置室内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时雨最先打破,笑道:“那你们聊,温意,我去给你拿药。” 她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寸头脸上的笑变得非常热情:“原来您就是温医生,我们来的路上都听说你了,认出了嫌疑犯报警,被挟持住还临危不乱,厉害啊!” 他对温意比起了大拇指。 绿夹克暗暗啐他,肘了他一下低声:“你二货吧。”说着,绿夹克拉上寸头:“你们聊你们聊,队长,我俩出去等你。” 寸头这才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对对对,队长,你放心聊,我们俩去盯着人嘿嘿。” 顾连洲瞥他们一眼,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悦的表情:“胡说什么,这是我——” “顾警官。”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温意打断,她站起来,一米六八的身高在顾连洲面前却相形见绌得厉害。 温意伸出手,抬眸,不卑不亢道:“初次相见,多谢您及时赶到救我。” 绿夹克和寸头惊掉了下巴。 这这这,他们队长不说是旧相识,怎么看着人家不想承认的样子。 她的手停在空中,顾连洲没有去握,反而喊了她的名字,两个字像从齿间磨出来:“温意。” “是我,”温意索性收回手,将自己白大褂上的胸牌摆正:“心胸外科温意,如果顾警官以后心胸有什么不适的话,欢迎来找我,我会尽心尽力为您诊治的。” 绿夹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她是在诅咒队长吗?” 寸头撇嘴:“你看队长生气了吗?” 顾连洲单手抄兜,低眸打量了她几秒,女生清冷干净的一双眼,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 他微微眯眼,确认自己没认错。 “行,”他搁下一句话:“有机会一定。” 温意没能等到时雨的药膏,接到一个电话,护士说12床病人突发大咯血,她立刻匆匆赶回。 她是今晚的值班医生,赶到病房检查之后,快速吩咐护士:“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手术。” “可是他的手术原本安排在后天的。” “来不及了,”温意摘下听诊器,一边走一边马不停蹄地说:“他的情况等不了了,现在就去安排。” 情况紧急,温意摒弃所有杂念,换上手术服走进手术室。 上学时候实习,在各个科室大轮转,她就是最认真最拼命的那一个。工作以后更是昼夜不分,在同科室医生中是安排手术最多的一个。 别人或多或少都有家人要陪伴,她没有,所以可以心无旁骛投身医院。 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温意出手术室差点没站稳,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护士在后面担心问:“您没事吧,是低血糖了吗?” 温意摆摆手:“没事,把患者推去病房吧,实时监测血压血氧和心率,有任何问题随时喊我。” 忙了一天,事情都搅合在一起,她都忘记自己没吃饭了。 温意下楼,在便利店点了一份关东煮,吃完还觉得饿,又买了饭团和青柠汁带回去。 晚间的医院走廊静悄悄的,她爬上顶楼天台,迎面而来是四月微凉晚风。 夜幕绵延无边,今夜无月,熠熠星空点缀其间。温意迎着高楼顶风,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每次值夜班,来天台躲懒吃饭,都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好像从高处俯瞰下去,望着万家灯火,身体仿佛也跟着风轻飘飘腾空。 就在她拧开塑料瓶盖准备喝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落地一声火焰擦破空气的轻响。 这声音很细小,然而在阒寂黑夜中,温意还是敏锐捕捉到并迅速回头。 “谁?” 男人靠在墙边,手里握着风格硬朗的银色打火机,两侧有黑色条纹覆盖在金属之上,加固框架。 华和医院的天台翻新过,新添烟灰垃圾桶供个各科室医生吸烟放松专用。他的拇指擦过菱形进气口,另一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的宴会,按灭在垃圾桶顶端白砂石中。 将剩余的烟头丢进去,顾连洲才回答:“我。” 温意脚步下意识后移一步,捏紧手里的温热饭团。 片刻,她收回来,淡淡道:“原来是顾警官。” 看了眼手表,又道:“都十点了,顾警官怎么还在医院?” 顾连洲个子高,轻轻松松把手臂搭在医院围墙上,夜风穿不透他的衣服布料,发出簌簌声响。 他低眸看她:“你不也在?”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温意皱眉:“我是工作值班。” “巧了,”顾连洲高挺眉骨微扬:“我也是工作。” 温意无语,半晌道:“那您工作着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住:“温意。” 她停步,没回头:“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他的声音带着丝丝无奈:“这么久不见,真打算不认哥哥了?” 这样的语气,一下子让温意恍惚梦回从前。 她和顾连洲的妹妹南熹是高中同桌,好到形影不离的那种,顾连洲也几乎拿她当亲妹妹看,给南熹买什么,也必然会给她一份。 可她一点都不想叫他哥哥,每次口中乖巧喊哥哥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声顾连洲。 顾连洲。 顾连洲。 别岛笼朝蜃,连洲拥夕涨。 骆宾王的这两句诗,温意悄悄在草稿纸上默写过无数遍,满纸密密麻麻的字。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连洲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这两句诗,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样的巧合,为她隐秘的少女心事,提供了一方栖息之所。 让她可以在别人或好奇或无意翻到草稿纸时,故作自然地说一句:“我喜欢骆宾王的这两句诗。” 其实她喜欢的,只是后半句开头二字。 那份心潮汹涌时至今日仍未退散。 可在他心里,她仍然是,妹妹。 温意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疏离冷淡的声音:“您认错了吧,我是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哥哥姐姐。” “温意。”这回的声音已有隐隐警告。 “不过也不一定,”温意转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带点歉疚:“我前两年出过一次车祸,撞到头了,有些记忆记不大清。要是忘了您,真是抱歉。” “车祸?”顾连洲蹙眉:“你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这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就算顾警官是警察,也不好侵犯吧。” 她一句接一句地反击,顾连洲哑口无言。 温意平静地看了他两眼,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往下的楼梯是声控灯,在她到达之前突然亮起,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出现在白炽灯之下,失魂落魄地往上走。 温意认出那是夏天妈妈,在她一个恍神差点被踩空之前,温意及时扶住了她:“小心。” “温医生,”夏天妈妈面如枯槁,唇色发白:“谢谢您。” “不客气,”温意问:“您这么晚了怎么来天台?” “我,我……”她别过脸去:“我有点闷,上来透口气。” “行,”温意点点头:“那您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夏天睡了吗?没睡我去看看他。” “还没……” 温意与她擦身而过,身后的脚步声颇为虚浮,极不稳,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担心儿子的病导致。 又走了两步,温意忽然停下,楼梯声控灯灭下来,她猛地转身,大声喊:“顾连洲!拦住她!” 果然,夏天妈妈正跌跌撞撞的朝墙边跑去,棉质衣服套在瘦弱身体上,掀起一阵风。 “拦住她!”温意吼了一声,抬脚跑回去,声控灯一节一节亮起来。 顾连洲几乎是在听到她声音的同事便掐灭新点的烟,反应迅速冲向夏天妈妈的位置。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温意眼睁睁地看着米白色的棉质布料从空中掉下去,顾连洲慢一刻到达,俯身去抓。 隔着呼呼作响的顶楼风声,温意跑过去的时候听到顾连洲极闷的声音,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抓紧我。” 她心里一惊,加快脚步,扒着墙往下看,瘦弱的女人仿佛一根芦苇,摇摇欲坠,只是一端被顾连洲死死抓住,不至于让她掉入无际的黑夜。 顾连洲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用一只手承受住女人的重量,脖颈处隐隐迸出青筋。 温意瞪大眼睛,有寒气忽然冒上来,她看向顾连洲抓住女人的那只手,刚刚缠上的绷带因为突然而来的力道将轮廓显现在衣服布料之上,黑色的布料,看不出血迹,但温意作为医生,已经能想象刚缝合伤口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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