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下没一下摸她光洁的手背,眼里忽然有一点躁动的光芒在跳跃:“现在想想,我真是把自己想得太安分了。” “我有野心,我想向周宏岩证明什么,满腔的躁动必须找到个出口,但我却没有途径。溪城这个边缘地带的中学给我展示了一种不太寻常的途径,那就是暴力。” “九中的本地小团队拉帮结派,对于我这种半路空降过去的,总是要进行一些试探——服从性的,震慑性的,各种各样的。他们挑衅我,排挤我,霸凌我,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服软,也学不会低头,每一次都要打回去,一次,两次……我很快掌握了驯服他们的方法。他们狠,我就比他们更狠。他们横,我就比他们更横。他们打我,我就不要命的打回去。我被人打,也打别人。那是一个依靠武力可以征服的世界,渐渐的,他们反倒认准了我,把我认成了领头的。“ 周柏城说:“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上课带着伤,回家也带着伤,浑身没有一块好肉。那时候很多人都怕我,连老师都怕,要不是我成绩好,早就退学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又停了一下,“我成绩好,却无法适应学校的集体生活,不喜欢遵守校规校纪。我无法无天,整天游离在正常的生活之外,有时候却又觉得,这些充满了血腥肮脏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时候的我,很混乱,很迷茫。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回头该看向谁。“ “我感觉,我好像不是一个人了。我就像一抹孤魂,一直抽离,一直无所依。我本来就不是在正常的秩序中诞生的,这种被正常的社会排挤在外又有人追随身边的生活好像才是我应该过的,让我沉浸在某种奇怪的多巴胺中,享受着诡异的快感,好像生在烂泥里的人也要活在烂泥里才是对的,我以为我一生都要这么过了……最长的时候,我有一整个月没去上课,结果老师还挺高兴的,一次都没有找过我。不知道多少人说我是有娘生没爹养,我想,对,我就是没人管没人养。” “怎么,吓到了?”周柏城看了温栀一眼,却依旧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心里做好了准备,可依旧不想直面她的目光。 如果看到她在害怕他,他可能真的就要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勇气了。 “周寒鸣就是打那个时间开始怕我的。他被保护得太好,从来没有在我所处的世界里待过一天哪怕一秒。哪怕他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也足够他风声鹤唳,路过我时,甚至不敢和我对上视线。” 周柏城嗓音轻缓,可声线底莫名压了点自嘲的讽意在里面。 “他怕我,我却有些羡慕他。” 温栀听得心里有些发堵,却听见他好奇地问:“栀栀,假如时间逆流,年龄的差距也一并消弭,高中的我们遇见的话,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他见过周寒鸣的高中毕业照,看到了里面十七岁的温栀,她剪着乖乖的发型,脸庞干干净净的,仿佛生来就站在光里。 如果,如果她那时在学校的走廊里遇见他,闻到他一身的血腥气,是不是看一眼之后就避之不及? “不,不一定……” “会和我说话呢?” 温栀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咽了下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说道:“也可能会吧……” “那会成为朋友吗?” 温栀沉默了下来。 高中的她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人身上,她是艺术生,频繁的、辗转各地的集训就已经快要把她的精力给掏空了。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是他说的那个样子……温栀确实不会想和那时的他打交道的。 这点她没法骗他。 但温栀对此感到难过。 她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已经变了吗?能迷途知返,难道不比不知悔改更可贵吗?” 周柏城眉眼微动:“你这话,倒是和这里一个老和尚说的话很像。” “老和尚?” “嗯,那个老和尚收留了我一个多月,在我十七岁的冬天,那年我偶然得知我不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知道这件事后,我愤怒极了,我想给自己、也给想给我妈讨个说法,去找我爸理论,我已经习惯了用暴力解决问题,不出意外的用了拳头,和他打了一架。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不然再在家里待着,我怕我会杀了他。” “……”温栀也不问真和假了,听他的语气,那时的他可能真的能做出来这件事。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老和尚给带回来庙里来了,那年寒假,我就在这家寺庙里帮忙干活。老和尚挺有意思的,给了我一口饭吃,就觉得有资格给我讲道理了吧,总想着教化我。”他这时候说话的口吻倒像是十几岁时的他了,是真的无法无天到一定地步了。 “那他最后成功了吗?” 周柏城没有作答,只道:“老和尚给我讲了个故事。故事有点长,你想听吗?” 温栀点点头。 周柏城顿了顿,回忆了一番之后,才缓缓开口道: “从前,有一间寺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年纪小,对什么都好奇,有一天他问师父,为什么会有一道菜的名字叫佛跳墙,和佛祖有什么关系。师父说,那是因为这道菜太好吃了,闻到这道菜的香味,连佛祖也要跳墙去吃,所以才叫佛跳墙。小和尚听了,立马反驳,怎么可能,佛祖才不会这样做。师父就笑了。” “后来小和尚下山化缘,化到土匪窝子里,被土匪扣押下来。小和尚逃不了,开始帮土匪做事,一段时间后,混成了个小头目。这时候,下山找小和尚的老和尚也终于找到了小和尚。” “见小和尚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老和尚很痛心,他想劝小和尚回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小和尚却说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老和尚不死心,一直跟着小和尚一行人。土匪杀人,老和尚把尸体埋葬,超度死去的亡魂,日子久了,这些土匪的行事风格竟然也变得没那么残暴了。” “后来官兵剿匪,土匪们被堵在山上的山洞里没有粮食吃,包括老和尚一起,所有人陷入了绝境。” “杀人如麻的土匪重新变得残暴起来,他们自相残杀,争夺着仅剩无几的干粮。所有人杀啊杀啊,最后,所有的土匪都死了,只剩了小和尚。小和尚提着淌血的刀,朝洞里最后一个幸存者走了过去,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老和尚。” “在小和尚杀人的时候,老和尚闭着眼睛、一脸沉痛地念起了经文。死一个人,他就转一圈的珠子。死一个,他就超度一个。老和尚仿佛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变成了一尊肉捏的佛陀。” “可是……当小和尚走近他时,他忽然睁开了眼,掏出来一把匕首,送进小和尚的体内。” “小和尚不可置信走向老和尚,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老和尚面前,露出了另一只没有拿刀的手,那只手上放着最后一块干粮,他走到师父面前不是想杀他,而是想给师父吃这块干粮。临死前,小和尚喃喃:‘师父,佛跳墙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小和尚,也没有人见到这位老和尚了。” 他这通故事讲完,一柱长香快要燃至一半。 九点钟。 悠长的撞钟声响了起来,穿着僧袍的和尚沐浴在晨光中,拿着木椎一下一下的撞,身披晨辉,一轮红日正好悬在寺庙里最高的那座塔的塔尖上。 “一开始听这种故事,我挺不屑一顾的。”周柏城道,“我既不觉得我是小和尚,也不觉得我会是老师父,更不觉得我是什么佛陀。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不仅不用守清规戒律,甚至都没有遵守过这世间的条条框框,哪里来的佛跳墙?” “我把我的想法和给我讲这个故事的老和尚说了,他只一味地笑着摇头,也不解释什么。后来,在我快要下山那天,我恍然间有些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了。” “人性是很经不起考验的,在糟糕的环境里呆久了,迟早得异化。我以为我用拳头征服了九中,成为了让老师都怕的人,威风,潇洒,但别人看我可能像看个笑话,觉得我蠢得不能再蠢了。” “在意识到我也会被环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害怕起来了,我害怕被外力改变,我想要把自己的变化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如果人注定要被环境同化,我至少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环境。” “我讨厌我爸,讨厌言少兰,讨厌那些总拿白眼看我的亲戚朋友,在他们眼里我仿佛我是死皮赖脸在这里乞食的乞丐,我不想再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待下去了,我要一个正常的环境。” “从山上下去之后,我剃了平头,和之前那些朋友断了联系,埋头认真学习了一年。上了大学之后,那些过往都变得更遥不可及了。” “我在外的风评一日日转好,但与我爸的矛盾却逐渐激化,从庙里下来之后,我再没拿正眼看过他,无视比之前的挑衅更能激怒他,他断了我的生活费,我吃了几年的苦,也在这个过程中被磨砺得更加圆滑。” “温柔、体贴、绅士,这可能确实是我外在表现出来的样子,这是一种很讨喜的外在形象。我不确定你是否会喜欢,但至少不会引起你的反感。” 周柏城又在无意识摩挲温栀的手。 被他握住的手腕是那样的纤细细腻,哪怕没有注视着她的眼睛,他也是真的……不想继续往下说了。 真是不甘心啊。 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说到底,周柏城是个骄傲的人。 没有人比他对自己更狠了。 他清了清嗓子,嗤笑了一声:“可我爸说的没错,骨子里,我还是和他一样自私,一样的不择手段。我只是比他更聪明,可我改不了这样的本性。” 他问:“栀栀,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抱歉吗?” 温栀努力回想,三次?四次?五次? “记不清了……” “我一直在替周寒鸣一些行为对你道歉,他总是惹你生气。只有一次,唐佳姿出现之后我那次的抱歉是为我自己说的。” 周柏城终于抬起了眼眸,不再逃避她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盛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意味,他一字一句道:“唐佳姿是我找来的。” “这件事背后的主导人,是我,栀栀。”周柏城露出一抹不算笑的笑容,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温柔,但太僵硬了。 “在那之前,你居然认真地想和寒鸣试一试,我不觉得他能够俘获你的心,可我更想你能直接讨厌他。”周柏城抽出手来,在她鬓角轻轻一拂,声音温和,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他闭上眼,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所以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你对他彻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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