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瑜忍住怒火,耐心的规劝道:“江莺,今天是年三十,所有孩子都在家跟家人过年。” 家人。 江莺听到这两个字眼,难得的逆反心理反显,猛地掀开眼皮,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晦涩难懂。 江婉瑜被她直白的视线看的心里难受。 江莺很努力的压住踟蹰在嗓子里伤人的话,垂在身侧的手攥紧,那条凸起的疤硌着指腹:“姑姑,李北出事了,现在在医院。我必须得去看他,我不能不去,麻烦你让开。” “江莺,你有什么不能不去啊?”江婉瑜被她为了外人对家人的冷漠言语气得眼底发红,恨不得现在开车带她去墓地,让她自己跟她爸妈说,音量不由得拔高,“他没朋友?没家人?你是他什么人?你为了一个小混混连自己的人生与未来都不要了?” “我去见他,”江莺无法理解地问:“这件事跟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这三者之间能有多大的联系?” 陈霏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沉默以待。 江婉瑜脾气上来,脱口而出:“江莺,你敢去你爸妈墓前说你要跟一个小混混谈恋爱吗?你敢去他们面前说你大过年的要去见一个小混混吗?” 江莺愣了一下,藏匿在心底尖锐的,黑暗的,从未展露的,刺人的一句话从干涩发苦的喉咙里挤出来:“我敢,你敢吗?” 她在父母离世后,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剥离感,是负罪感,更是自我厌恶。这让她身体脱力,晃了下,脸色刷白,脖子被什么东西攥住,只能不断深呼吸。 陈霏心一惊,以前江莺刚到她家的时候,她见过几次,吓得不轻,连忙跑过来扶住她,语气急促,不断地说:“姐,没事儿,没事儿。你先放轻松,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见他。” 江莺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憋红了双眼。 陈霏手足无措,只能朝江婉瑜喊:“妈!” 江婉瑜被那句你敢吗,刺得呆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她没想到李北会让江莺的情绪波动会这么大。 江婉瑜蓦然想起她哥和嫂子刚去世的那半年。 江莺经常在噩梦里哭醒,次次都能哭到晕厥,就跟现在一样,无法呼吸,泪腺失禁,好似要死一次才能活过来一样。 灯光在眼前朦胧不清,黑点点追随着江莺的目光。 江婉瑜走过来,用手捂住江莺的嘴,以此来缓解她生理性濒临窒息的症状。 江莺无力的看着天花板上嵌入的灯,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痛控制住汹涌而至的恐慌感。 等她稍微好一点,江婉瑜移开手,给她擦掉眼泪。 乍响的烟火一个接一个,江婉瑜听到女孩儿虚弱无力的声音,在杂音中沉闷又清晰说:“姑姑,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你、陈霏能作为家人,但是李北什么没有,他只有我。他真的很好,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一个恶魔一样的父亲。我跟他在一起并不会对我的人生与未来产生任何的影响,更不会阻拦我什么。他陪我走过的那一段路是我人生中最艰辛无助的时刻,他是我可以带到爸妈墓前,自信去介绍的人。我可以在高考前与他保持距离,但是你不能就这么绝对的否定他。我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去见他,我必须要确保他没事。他是还在的,没有像我爸妈一样离开我。” 迎面一辆车飞速开过,刺眼的光落穿透玻璃。 江婉瑜缓过神来,心情冷静许多,听到女孩儿怯弱的声音落下,淡淡地说:“只要你不后悔你的选择,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但愿你不是一步踩空。” 她说完,没等江莺回话,侧眸透过镜子看向大路旁唯一一家在年三十还没关门的饼店。 靠边停车,江婉瑜揉揉太阳穴:“先下去买点吃的吧。” 江莺轻轻点头:“好。” 这是一家卖羊肉泡馍的店,羊膻味极其浓厚,含着淡淡的白汤香气。空间不大,桌椅间隔拥挤,陈旧感十足,应该是开了很多年的老店。 店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两个人正跟在国外读书的女儿打电话,桌子上放着三菜一汤。一家人隔着电话都笑得合不拢嘴,见一前一后进来一对的母女。 老板娘把手机递给旁边的老板,让他跟女儿说,站起来问她们:“要吃点什么?” 江莺听到声音,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去看了眼。 视频里,女儿正在分享在国外发生的趣事,撒娇说好想念家里的饭,这里的中餐厅始终缺点味道。吐槽她明明是羊肉泡馍店的女儿,却没学会这个手艺。 父亲不善言语,对着镜头乐呵一笑,只说等你放假回来,想吃什么,爸就给你做什么。 一个很简单的场景,江莺却入了神。 她的眼神怔愣,茫然与悲伤相互依存,白羽绒服的毛领围在纤细的脖颈上,衬得她脸颊透明许多,更显得脆弱可怜。 店里的光线偏暖,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江婉瑜往墙上贴的菜单看了几眼,说:“麻烦打包点热饼子。”又拉开冰柜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保温箱里的热牛奶递给老板娘装起来,“谢谢。” 她回头去找江莺,想问她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却看见女孩儿站在进门一步的地方,朝一个方向看得认真。 江婉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被猛地一击。 眼底蓦地红了一片,江婉瑜立马转头,掩饰住波澜的情绪,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袋子,先一步朝门外走,喊了一声:“莺莺,走了。” 江莺惊醒,转身往外走,冬夜扑在脸上的风雪,瞬间清醒很多。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有爸妈,很多人也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接过江婉瑜递来的热牛奶,小口抿了一下。 导航提示现已进入中方县内。 将近晚上十一点,街道上漆黑,暗空间隔几秒会有烟火绚烂一瞬就消失。 车继续驶了十多分钟。 迎来一道刺眼的货车车灯,江莺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乱颤几秒。 江婉瑜打转方向盘,拐个弯停在了中方县医院的门口。 等江莺打电话问清楚病房的所在区域,江婉瑜就跟她一起走进医院。 这个点没什么人,前后门都开着,冷风灌进来。 电梯停在七楼,很多病房都陷入黑暗,唯独护士站的光撑开一片。 江莺找到711病房。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凌厉,挟着正气,穿着一件旧市场的深绿色压纹羽绒服,裤子的边角泥泞不堪,鞋子更是惨不忍睹。 江莺与他对视一眼,局促地说:“你好,我是之前跟你联系江莺,李北他……” “人没什么事,已经醒了,”贺谨余光撇一眼门里坐在床边佝偻沉寂的背影,压低声音说,“李志高死了,你进去看看他吧。” 江莺眼底瞬间红了,心酸疼揉成团,手碰到门把就顿住,回过头看跟在她身后的江婉瑜。 江婉瑜在听到李志高死了五个字,心里莫名有点堵,朝江莺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对贺谨说:“你好,方便聊一下吗?” 等他们一走,整条走廊只剩下其他病房的鼾声。 手拧动门把,江莺小幅度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病房门。 双人病房,光线昏沉,窗帘没拉,映着大雪。 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微偻的背影坐在床边。他看上去很平静,好似周围的时间都陷入无穷无尽的静止状态。 越是这样,江莺越觉得眼底烫得过分,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跟他一起看窗外。 “他死了。” “我以为我会感到解脱。” 但是,浓稠的疲惫陷进每一条神经。 过去所有的记忆都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条绳索一样束缚他的四肢。 晦暗光影斑驳,李北侧脸漠然,下颌线绷紧,凸起的喉结滚动,没有血色,干涩到起皮的薄唇微动几下,传出来的声音缓慢而空。 那颗砂糖又碎开了,比之前还严重。 江莺偏头去看他,用气音嗯了一下,小声唤他:“李北。” 李北转过头,窗外少有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苍白冷恹盘旋而上,黑沉的眼眸中荒芜寸草不生,耳钉的银光闪动,全都分毫不差地掉进江莺的眼中。 他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来了。” 江莺手抓紧衣服,骨节不断泛起阵阵清白,很重的点头:“嗯,我来了。 李北凝视着她,不可置信到沉闷压抑,嘶哑的声音连续说了三遍:“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一次比一次降音,最后一遍,尾音几乎是消弭在空气中。 她的小臭狗,这短短十多年过得太苦了。 这个清晰无法改变的认知,让江莺睫毛煽动,藏起通红的眼睛,心里堵得水泄不通。站起身来,俯视着动作迟缓的李北,手指拨动他的发丝,让他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她的身影笼罩着他,眸光温和潺潺。 李北脸上是她温热的指尖,本能挣脱束缚,遵循着她的行为,仰着下巴,与她对视。 平静的崩塌过后是茫然。 江莺的心尖一疼,低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伸出手抱住李北,水雾慢慢地迷漫在眼前,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小狗,一切都结束了,”她低低地说,“不用害怕,我在你身边。” 来自她的气息,是他渴求救援的求愿。 她来了。 李北停滞下来的时间重新往前走,独自游荡在无尽黑暗中的思绪,触碰到了出口。 一直以来。 他无数次想坠入深渊,她就无处次的拯救他。 李北慢慢地抬起手臂,搭在江莺的腰上,一寸一寸地收紧,头埋在她的怀里,疲惫不堪地低落眼皮,缓解充斥在身体里的巨大落差感。 过了很长时间,李北放弃缠杂无解的问题,终于平静下来,掀开眼皮,冷漠浮现。 “乖乖。” 他哑声唤她。 江莺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俯下身与他对视。 她笑:“生日快乐,小狗。” 冷黑色调中,李北静静看她,漠然冷淡掩饰翻滚的欲,缓慢地抬起手,指尖点在她的眉心,苍白的唇轻启:“新年快乐,小鸟。” 她坐在床边,伸手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一束烟火在窗外炸开,碎光散落一地,伴随好几个十七八岁少年少女大喊新年快乐的声音。 那些细微的光跃进江莺眸子里,她偏过头,很认真地说:“李北,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新生,所有的一切都将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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