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嬿习惯性地走到三十七栋楼下,望向人脸识别的摄像头。 “滴——识别出错。” 她怔了怔,将垂落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又试了一次。 还是冰冷的提示音。 “滴——识别出错,请联系管理员。”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柳拂嬿抬起头,一层一层往上数,直到第十四楼。 那里与其他几户都不同,米白色的大理石阳台格外优雅,点缀着纤柔花朵。 美中不足的是,新主人好像忘了给天竺葵浇水,她们蹲在暮霭里,有点垂头丧气。 柳拂嬿在楼下站了很久。 十一年前,从苏城来江阑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想在这里拥有一个家。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从本科到硕博,别人聚餐、玩社团、谈恋爱;她画画、当助教、给文创IP做设计兼职。 她还学会关心房地产市场的变动,早在刚读硕士,江阑的房价还没有起飞的时候,她就定下了这一处的房子。 辛苦了那么久,总算有回报。毕业那年,她成功留校,当上讲师。 拿到房产证那天,她生平头一回,因为高兴而喝醉。 可如今呢? 如今一切都成空。 到底为什么,平平稳稳、毫无动荡的生活,对她来说,就这么难? 柳拂嬿离开小区,一头扎入酒吧,点了菜单上度数最高的特调。 蚱蜢绿色的酒液很快端上来。盛酒的玻璃杯很薄,点缀着一层厚厚的盐边。 柳拂嬿启唇,用力地咬住玻璃杯边缘,似乎完全不介意将它咬碎。 粗盐砺过舌尖,咸苦又锋利,在舌尖割出痛感。 可外人怎知此间苦楚。 几个酒保围在吧台侧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女人伏在桌案上,肩膀微微发着抖。纤薄的丝质黑裙掩不住高挑火辣的身段,桃面柳腰,近乎妖艳。 可与之相反,那双长眸却清冷又深邃,像陨落的银河。 少顷,一个酒保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围裙:“就算老板炒我鱿鱼也没关系,我去问她要微信!” 可不等他抬脚,伏在桌上的人影,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柳拂嬿在手包里探了探,摸出一只正在震动的手机。 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浑浊苦涩的烟雾里,她勉力聚焦视线,总算认出来电备注的第一个字。 “薄”。
第5章 千金诺 羊排太腥,薄韫白只尝了薄薄的一片,就放下了刀叉。 他老爹的品味差是出了名的。虽说没有人敢当面提,但背过脸去,都说老爷子的藏宝阁比乾隆还土。 就比如眼下,也不知老爷子从哪儿找来的餐厅,中不中,洋不洋,排场倒是十足。 餐具镶金嵌银,长桌正中摆着一樽品相完美的古瓷花瓶。由于内饰太奢贵,餐厅的窗户甚至用上了最顶格的防弹玻璃。 隔着厚厚的窗户,江阑盛景尽收眼底,也将所有山呼海啸都隔绝在外。 五个人低头用餐,表面上从容优雅,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过去的几天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博鹭没被人泼过半滴脏水,没有股价大跌,也没有被年轻人大规模抵制,推上风口浪尖。 “小安,味道怎么样?” 坐在全桌主位的薄崇开口了,他亲切地询问着薄韫白对面的年轻女人。 “很合口。小羊排非常juicy,而且我尤其喜欢这里的金枪鱼。” 女人笑得明灿,是ABC那种特有的气质和神采:“谢谢世伯。” “嗯。”六十五岁的薄崇笑声爽朗,“这么多年没见,小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对面的老妇人立刻接过话头:“韫白也是,不光模样周正,去年不是还上了全球最佳创投人的榜单?才这么年轻,真是大有可为啊!” 薄崇笑得更满意,稍稍点了两下头,这才看向自家儿子,放沉语气道:“我跟你安世叔、安叔母去喝茶,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安,不许失礼!” “半个小时。”薄韫白懒淡抬眸,重申了一遍交易细节。 薄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侍应生撤去空盘,换成葡萄酒。少顷,角落处的乐队演奏起浪漫的爵士乐。 年轻女人一头棕色短发,穿橘粉色包臀裙,漂亮明艳,自信又大胆。 她前倾身体,毫不掩饰对薄韫白的欣赏和亲近:“薄先生,我能不能也和我妈妈一样,直接叫你韫白?”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有些人天生就有种疏离的倨傲气质,无论笑或不笑,那清落冷淡的眉宇间,都带着点儿君临天下的意思。 “我想这样有些唐突,你觉得呢?” 女人并不气馁,又道:“好吧,随便你。那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在他们留学生的圈子里,纵使已经毕业好几年,薄韫白依然是出名的风云人物。女人兴致勃勃地求证那些传言:“听说你滑雪特别厉害,还是各大极限运动俱乐部的座上宾。” “只是偶尔会去。” 薄韫白答得懒怠,很快便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如果感兴趣,你也可以去尝试一下。他们对新人的培训体系非常完备,几乎没有安全隐患。” “这样吗?”女人眼底亮起光,“那你能不能陪我去?” “抱歉。”薄韫白收回点到为止的礼节,“应该是没有这个时间。”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 女人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尊冰雕的神祇。对方的姿态和礼数都完美清矜,可她满身橘粉色的光彩却毫无用武之地,一碰到对方,就立刻碎成冷冰冰的粉末。 过了阵,她收起魅力十足的笑容,垮下肩膀,朝椅背一靠。 “薄先生,说得明白一点,你们博鹭现在很危险,你需要一场婚姻来澄清真相。” “我之所以坐在这儿,也是因为父母想撮合咱俩。” 她大大方方地问:“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来赴约?” 薄韫白眼睫低垂,仿佛只是提起这个话题,都令他无比厌恶。 “为了交换某个目的,我给过我父亲三个承诺。” “今天来赴约,是其中一个。”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见女人的神采黯淡下去,他语调稍轻:“如果令你产生误会,是我的错。抱歉。” “没关系。你还真是有名的一诺千金。” 女人低下头,一口喝尽桌上的葡萄酒。 “说实话,你之前是我的crush。但我现在不打算再喜欢你了。” “谢谢欣赏。”薄韫白温声道,“祝你和下一个crush两情相悦。” 女人扯了几张纸巾攥在手里,拎起包就往外走。还未出门,步伐忽然一顿,也没回头,背影僵在那,只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来。 “那个,我还是有点难过。你有什么缓解心情的好建议吗?” 薄韫白垂下眼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去看海?” 他不确定地给出答案。 少顷,语气渐渐变得确凿。 嗓音温沉,似沾染暮色的玉石,低声道:“晚上的海。” - 回到薄家,薄崇正一脸志在必得,优哉游哉盘着两枚玉核桃。 自从事件爆发,整整几天来,他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下一秒,笑容立刻消失,他看见薄韫白推门而入。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薄崇伸长脖子张望他身后,“你没和小安……” “我建议你,不要这样滥用我的承诺。” 薄韫白冷声打断。 “你、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薄崇难以置信,“之前从来不谈恋爱就算了,现在给你找来那么漂亮的女孩,性格又好,你还是一点都不喜欢?” 说着就发起火来:“都二十九了,还是一点都不稳重!我就说你得找一个靠谱的贤内助,好好长一长责任心和事业心!” “责任心?事业心?” 薄韫白觉得好笑,抬眸淡哂了一声:“你也歇一歇吧。给我和哥当爹不够,还要给客户、给网友当爹。” “怎么样?”他扯唇,“现在这结果,还满意吗?” 薄崇颓丧地瘫坐在沙发上。 三天前的一个深夜,踏吟旗下的媒体矩阵忽然齐刷刷爆出一张照片。照片上,薄韫白的侧颜清晰可见,对面虽看不见脸,也能认出是个年龄近似的男人。 而两人餐桌近旁,侍应生正推来一车玫瑰。 各大营销号立刻发挥“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的优良传统,用极为耸动的笔触,将两人关系编造得有鼻子有眼,矛头直指博鹭集团的少东家之一,薄韫白。 由于颜值实在太优越,好几个偷拍角度全都养眼,比明星生图更能打。因此不管文章质量如何,照片先实打实传遍了全网。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完全可控。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场面牵强,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也远,唯一惹人遐想的只是一车还没送到的玫瑰。 而且事发当夜薄韫白就去了公关部,花十几分钟写了一则口吻轻松但条理清晰的声明,观感极佳,进一步逆转了风评。 危机出现在此后。 清晨六点,睡醒的薄崇打开手机,气得大发雷霆,爆喝着叫公关部删掉了那则“一点都不严肃的官方声明”,全盘换成他的应对方案。 他的方案是什么? 全网删帖,撤下热搜,在各大发声平台上置顶了一条爹味浓重的刻板训斥,言语间难掩对少数群体的蔑视和鄙夷。 最终导致舆论风暴排山倒海,反噬而来。消费者大规模抵制在售产品,投资人当即观望,博鹭股价暴跌。 薄崇近十年事业顺风顺水,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短短几天老了不少。 “我承认,年轻人对我们品牌的好感一直不高,也是因为媒体宣传部门有所不足,以前在我手上就是这样,叫你哥去提振,这好几年了也没个起色……” 薄崇艰难地说着,仰头看向没什么表情的薄韫白,讨好着说:“所以才一直希望你能接手集团,补齐短板嘛。”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在这一处碰壁?” 薄韫白寒声:“因为你只会说教,从不平等待人。” 薄崇眼中荡起一线恍然的波澜。 然而这点波澜,很快就被再度翻涌起来的苍老底色重新盖住。 像一滴清水坠入黄土滔滔的江河,转眼就看不见了。 薄韫白垂下眼眸,转身欲走。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便听见身后急急地传来一句:“等等,孩子,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澄清你身上的疑云呐。你不是还给了我最后一个承诺吗?” 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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