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静静听着,点头说:“听杨助理讲过。” “所以,生日还没到,也可以另选礼物,毕竟这样一幅画也不是很适合当礼物,您朋友和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吗?”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有了。” 钟弥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这朋友难得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他已经看到钟小姐那幅画了,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慢悠悠吐出的两个成语,透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意味,让钟弥忽然开始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她脑子里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绪不由朝最坏的结果沉淖不返,抵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拇指挨个按压其余四指的关节,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来缓释内心的压力。 她思忖许久,然后保持平静问旁巍:“所以旁先生现在的建议是什么呢?” “你得跟我朋友谈谈,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毕竟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张口要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钟弥面上不显,心内却有一丝冷笑。 她猜就是这样。 旁巍轻松翘着腿,瞧戏似的看着她笑,让钟弥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隐隐有断裂之势。 旁巍说:“我这位朋友钟小姐也认识,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在我家,钟小姐要不要——” 钟弥突然起身,很不礼貌地冷声打断:“不用了,这幅画,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这么喜欢就拿去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 钟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独有一种悦耳又从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围时,有融冰般的干脆冷意,同她说话时,又如春涧诗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说对你外公的名声很重要?” 钟弥倏然转过头。 那人站在数步之外,手上拿着她的画,眉眼间有种久候故人归的温和深远。 那一瞬,钟弥有种解冻感。 仿佛动一动,周身就会掉落一层防备的惨白霜棱。 只因此刻沈弗峥的出现,如温潮漫漶而来。 似来渡她。
第14章 熟普洱 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种 这些天, 旁巍也不是故意摆谱晾着钟弥。 实在是因为沈弗峥难约。 想约沈四公子上门赏画,他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叫旁巍自己看。 本来想把关子卖到底, 被沈弗峥两句冷话一浇,旁巍只得先放出点苗头钓人过来。 这几年, 他做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生意,不仅坐举牌方位置, 也很熟稔落锤前哄抬价格的招数。 “章载年的画也不看?” 沈弗峥轻笑一声:“你上哪儿弄的章载年的画?” 并非看不起好友, 而是章载年作品不多又一早封笔,加之沈老爷子独爱旧友这笔墨,市面上章载年的字画作品,能搜罗到的,早十年前差不多就已经送到沈家。 现在可以说是一字难求。 旁巍便在电话里坦白说:“真迹我这儿的确没有, 不过我这儿有幅仿的, 仿得很妙,尤其旁边那几行诗,乍看像章载年, 但笔锋老练不足, 细瞧瞧倒像是你的手笔。” “我的手笔?” 疑问便是兴趣, 旁巍继续说:“你从州市回来拿的那把扇子,跟我手上这幅字画上的字, 特别像, 我本来还以为谁拿了你的作品去冒充章载年,没想到, 意外之喜, 你猜谁给我打电话了?” 沈弗峥:“不卖关子是会死?” “唉, 你这人是真没幽默感。”旁巍点评一句才说, “章载年的外孙女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这是她画的,被人私盖了她外公的章。她想拿回去。” 已经封笔的人,还有新作品投去拍卖行存档交易,的确影响不小。 钟弥应该很着急。 沈弗峥置身事外:“那就还给她。” 旁巍这会子装起摇摆不定:“这……不好吧,这幅画本来就是买来送你当三十岁生日礼物的,画还走了,到时候你生日,我就得空手去,这多不好啊。” “谢你挂心我的生日。” 沈弗峥不接话茬,钢筋铁骨,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旁巍也懂适可而止,叹气说:“行了吧,你就来我这儿一趟又怎么了,我让我助理通知那位钟小姐,你得过来看啊,免得回头说我欺负她。” 沈弗峥没应,声音微微一扬:“你还打算欺负她?” 旁巍低低“唔”一声,思索道:“也不算欺负,听我助理说那位钟小姐很想拿回这幅画,都来京市等了好些天,一直想跟我面谈,我这不是在等着你有空吗?要是你今天也没空过来看你的礼物,那就叫她再等一等。” 看你的礼物? 沈弗峥掀掀唇角,托词暧昧,真不知道这所谓礼物指画还是人。 “你幼稚得不像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旁巍既平静又有道理地说:“所以说婚姻是坟墓,我离开坟墓,返一返春不是很正常?” 沈弗峥只得临时推掉一场会面,叫司机改道,不往俱乐部开,下高架,去了旁巍的住处璟山。 他先到半小时,随后钟弥被旁巍助理安排的车子接来。 这才有了在会客厅这场重逢。 钟弥的神情很奇怪,一双乌黑眼睛定在他身上,从警铃大作的紧绷状态里一点点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人瞧着有点失语,联系她刚刚说不要画时的决然,沈弗峥觉得很蹊跷。 他望向旁巍。 后者意会错他的意思,立马知情识趣拂衣起身说:“你们聊,我上楼。” 不多时,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会客厅彻底安静,只有茶案上还未凉透的茶,薄丝一样散着余热。 钟弥还是愣的,但不紧绷了,像单生的一株柳,局促站在沙发后。 沈弗峥迈步走近她。 “不认识了?” 钟弥眼一眨,轻抿住嫩红的唇,随即说:“认识,沈弗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名字,沈弗峥朝她看过去,没说话。 “我记错了么?” 她小幅度努了一下嘴,是在放松状态下无意识的小动作,沈弗峥之前在州市的宴会上曾见过。 心底忽然冒出个形容,或许不恰当,但在沈弗峥眼里,她的确像枯死的小树及时浇水,活过来一般散发先前那种无畏的灵气。 “没记错。” 沈弗峥视线带过她,从裙子不动声色移到她耳边的碎发上。 年轻漂亮其实是最没有识别度的特质。 满院子的花都会开,正值花季,大好时节,自然都开得轰轰烈烈,单拿一支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他以前没花过心思,以至于回京后有一度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似有一只白羽小雀以他的神经为笼,在脑子里上蹿下跳。 他没骗钟弥。 他真没养过雀,那一刻很想养也是真的。 “想拿回这幅画?” “你就是旁先生说的那位朋友吗?” 同时出声,却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显而易见的问题也无需回答。 钟弥又问:“我的画,现在已经属于你了,是吗?” “对——”他声音很轻,打开鎏金纹的长盒子,看一眼,啪一下合上,那一声很重,“属于我。” 重到如何形容,像在心上落锤。 “旁先生应该跟你说了这幅画的事,它不是我外公的。” 言外之意,是这幅画并没有什么价值。 沈弗峥坦然回:“我个人对收藏你外公的字画也并没有执念。” 钟弥想到刚刚旁巍说的八个字,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太荒谬。 只要你站在沈弗峥面前,你就会觉得太荒谬,任何痴缠意味的东西,落在他身上都有相悖之感。 为他身上的秩序所不容。 钟弥说不出话了。 她连他刚刚的回答里,是喜欢这幅画还是不喜欢都分辨不清,但她胜在年轻,也胜在知道自己年轻,所以可以仗着年轻说话无所顾忌一些:“那你能把这幅画还给我吗?” “上次去州市,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慈善吧?” 钟弥一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的确,这人不是什么慈善家,是会笑着跟她说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转的资本家。 他没有空转的道理。 钟弥拿不准:“我还有什么能还你人情的机会吗?” “你很会提问。” 钟弥咕哝:“跟你学的。” 被扣上老师高帽的某人心情好,旁巍刚刚丢下的茶案,他接手继续冲入热水,有些茶越喝越淡,而熟普洱到第三开才算好滋味,越往后风味越佳。 刚刚旁巍倒的茶,钟弥没喝,已经凉透,沈弗峥泼掉重倒,让钟弥尝。 手指碰到他递来的杯子,钟弥低声说:“我不是来这里喝茶的。” “你也不是来这里见我的。” 杯壁烫了一下她的手指。 那茶入口苦涩,叫她皱眉。 钟弥喝不惯熟普洱,外公说喝这种茶要有耐心,初时苦涩,渐有清香,年代深久的老茶能泡十几来开。 她是缺耐心的人,从未品过清香。 沈弗峥将剩余的茶水浇在茶宠身上,不疾不徐,转去提沸水再度冲泡。 钟弥垂眼看着想,或许,她今天有机会品到不曾触及的滋味。 “开学了?” “嗯。” 他略一思考今天星期几:“今天没课?” 钟弥回:“大四结课了。” “你外公说你不打算留在京市实习。” 外公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来拜访的人说她实习的事?难不成沈弗峥之前提了要在京市照拂她?钟弥不得而知。 “这里不适合我。” 滚热茶气冲腾开,他在朦胧水雾后侧过脸来看钟弥的样子忽而不真切:“又没留下过,怎么知道不适合?你想要什么,哪里不适合你了,不妨先说说看?” 钟弥咬住唇,隐隐生出茶水回甘之意,她喉咙吞咽一下,说:“我这次来京市只是为了拿回画,我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杯中又换了新一泡的茶,是耶非耶的苦涩像一个盲盒,她拿起杯子那一瞬,居然开始对未知充满期待。 沈弗峥等她低眉饮茶,又见她眉心微微蹙了蹙,转而一副收手姿态,用白毛巾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说:“那我更不能轻易把画还给你了。” 茶还是苦后回甘。 钟弥放下茶杯,语速很慢:“不轻易,是指难到什么程度?” 擦手毛巾被放到一旁。 “至少——” 钟弥盯着他。 “得请我吃顿饭。”沈弗峥拿起旁边放画的长盒,递给钟弥,“我朋友准备下个月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他说如果还给你,我生日那天他就空手来。” 先前陪他参加过一场泛泛而谈的宴会,那时候她不知道之后和这人还会有交集,也不曾留心听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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