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离开了许久,直到确认他不在附近了,江荏南才拿起他遗落的金丝眼镜,无比轻地落下一个吻。 西番莲雕饰的床头柜上,小巧的黄铜摆钟发出轻微的嘀嗒声,时针指向十二时,这个点已经过了荏南平日里入睡的时间,她的作息一直很规律,通常十点半后便准备入睡了。 可她此时还瞪着大大的眼睛,窝在被子里,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稚气极了。荏南想到礼拜天能霸占大哥大半天的时间,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欢喜。 大哥要带她去裁缝店,她一定要慢慢地试,多试几套,让大哥看看。 她可不要再做类似上次那套明黄色的旗袍,特别是配上素馨花纹样,看上去实在太小孩子了,一点都不像个成熟的女性。 她这次也不要珍珠做扣了,要用蜜蜡,或者琥珀,这才有韵味。 旗袍上她要让师傅绣月季,大朵的那种,像春日家里花园开的那样,最好让大哥一看见花园就想起她穿旗袍的样子才好。 腰要掐得紧紧的,不能像之前那样松松地拢在身上。 叉要开得再高两寸,她的腿生得漂亮,合该露一些出来的。 最好能让大哥挪不开眼才好呢,她一想到那个画面就禁不住笑成了蜜。 可随即她就皱起了眉毛,万一大哥不觉得好看怎么办?大哥老是不喜欢她穿着打扮太过成熟,上次也是试了好多,他才点了头。 荏南想穿大哥中意的衣服,但又想让大哥看看,她已经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荏南陷入无谓的纠结当中,一会儿偷笑,一会儿叹气,少女的心事在脸上显露无疑。 她翻腾够了,又在欢喜里生出一点忧愁。大哥不喜欢她穿那些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衣服,不喜欢她把头发烫成妩媚的波纹,不喜欢她的腿在旗袍叉缝里随着走动若隐若现,不喜欢她的唇染上一抹颜色,不喜欢她的眼睛添上一笔浓黑的眼线。 说到底,大哥将她当作一个小妹妹,喜欢她当一个小妹妹。 她对大哥而言,永远是那个会把早餐中的鸡蛋偷偷藏起来,去喂西施犬的小姑娘;是那个在他回家时飞奔出来却被台阶绊了一下,哭得脸都肿了,非要他抱在怀里哄半小时才哄好的小妹妹;是那个偷偷摸进书房把文件翻乱,结果头一次被打了屁股的小活狲。 她在大哥的眼里大概是纯洁而天真的吧。 可她在别人的眼里呢,在魏芊芊的眼里呢?大概不是吧,否则魏芊芊为什么暗暗针对她。荏南不讨厌,也不害怕这种针对。 荏南知道,她是养女,毕竟不是亲兄妹,从小一起长大,随着她出落成大姑娘,自然会被议论。 她有时会好奇,在外人眼里的大哥和她是怎样的? 在他们的眼里,大哥的手是否拂过她的头发,顺着细密的发梢滑过她的背,缚住她的腰? 她不害怕,甚至渴望,比起被当作江家小少爷默认的以后的未婚妻,她愿意接受这些非议,愿意他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她和大哥。 这种眼光不仅是对着她的,也把永远克己复礼、端正温厚的大哥拉下了神坛,让他永远平静的脸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只有如此,她与大哥才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两片天生该结合在一起的拼图。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乖女,不过是大哥喜欢,她便做他喜欢的乖囡囡,只要能赢得大哥的视线多停留一秒,她便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所以,她不羡慕女朋友新去烫的头发,不羡慕她们能蹬着在百货商店买的高跟鞋,不羡慕她们涂丹琪的口脂,只羡慕她们能大大方方谈起喜欢的人,将那份爱意摊在大太阳底下。她们的心是最干净的奖赏。 不像她的爱,注定隐晦扭曲,是大哥光明人生中隐藏的阴暗。 江庆之总是习惯戴一副金丝眼镜,最常见的圆框,没有什么特别,摘下便和眼镜店里陈列的样品几乎没什么分别。 他外表装扮一向只求一个“不逾矩”,司里的同事着什么,洋服店橱窗里摆什么,他就穿什么。 只有江家幺妹,他的乖囡囡,总是喜欢比着画报上的洋人模特,给他添些时兴物件。 金刚石的袖扣,犀飞利牌的可视墨水钢笔,进口的海军衬衫,有时还会混进她的自制品,例如绣了青竹的手帕。 江庆之都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然后零星用着,今天配一件,明日戴一双。好些东西荏南自己都不记得了,江庆之还是把它们都保存下来了。 但是眼镜除外,江庆之戴惯了这副。他用东西还算爱惜,又有些恋旧,因此便一直没换。 荏南偷偷拿了眼镜没还,因为这是最常伴着大哥的东西,她只想独占一晚,只一晚就还给大哥。 她躺在被窝里,鹅绒被轻软软的,像朵云一样托着她。荏南像个笨蛋一样对着眼镜说话:“大哥大哥,你最喜欢谁啊?”她又压低自己的嗓音,说,“我最喜欢囡囡啊。” 她愣了一下,重新来过。 “大哥大哥,你最喜欢谁啊?” “我最喜欢我的亲爱的。” “谁是你的亲爱的呢?” “荏南是我的亲爱的。” 她乐坏了,在床上为自己的幼稚无聊而捧腹大笑。 等笑够了,她便把眼镜抱在怀里,埋头想着大哥今天在车上的样子。 她挨着大哥,闻到潮湿的味道,可大哥明明一直坐在车里,大概是她的潮气沾到了他身上吧。她已经淋湿了,分不出来自己的,却能辨认出大哥身上被她传过去的潮气。 这是因为里面混着烟草的味道,她不喜欢人抽烟,但是大哥除外。 大哥总喜欢古巴来的烟草,她也分不清那些东西,但是只要那味道沾上了大哥的身体,就变得格外令她迷恋,有些冲,但又令人难以自拔。 荏南觉得那股味道仿佛又出现了,如细小的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门外远去的极细微的脚步声。 傍晚,江庆之的办公室。 江庆之的办公室并没什么过分华丽的装饰,所有的摆具全是黑核桃木做的。 他刚刚从会场回来,讲了一派废话,可坐在他这个位子,这样的废话不能不说,而且要多说。 积了一天的文件等着他批阅,秘书敲门进来,江庆之从眼镜边缘望了他一眼,手下签字却一点没停。 秘书报告江公馆打来电话说小小姐还没到家,学校那边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了,问要不要让家里的车子去接。 这种小事情本来是不会拿来打扰他的,就连二弟江明之出国前和同学跳舞打牌跑马,只要不是夜不归宿,他也一概不过问的。 可是,家里毕竟只有一个乖囡囡,所以她从小到大的一应事情都是要江庆之点头的,天色已经晚了,荏南还没回家,所以家里用人就打电话到司里来请示他。 “不用去接她。”江庆之吩咐了一句,就让秘书出去了。招呼不打便晚归,她被惯得越发任性了。 江庆之继续批文件,他做事一向专注,因此批阅的速度极快。 突然“啪”的一声,风吹开了没关好的窗户,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它重新关好,却没有立时回座位,花窗玻璃的暗色投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江庆之叹了口气,拿了大衣下班。 还没到亮灯的时候,天却因为下雨有些昏暗,江庆之坐在车里,雨滴簌簌打在车窗上,印出的水痕蜿蜒,他便透过那水雾望向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机先去了一趟学校,早已人去楼空,江庆之便心里有数了,让照常开回家里,还特意绕回去,走的是从公司回家的那条路,而不是从学校回家的那条路。 果然,在他上下班最常经过的巷子里,他找到了荏南。 既然人找到了,江庆之便不急着过去,他让司机将车停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靠在墙上,青萝的藤蔓快垂到了她身上,叶尖汇聚的水滴跟珠串一样簌簌往下落。她微抬着头,一只脚蹭着地,一下一下往外踢,一副无聊的样子,偏偏脚抬起的动作还合着远处传来的歌声的拍子。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车窗开着,一丝丝雨飘了进来,落到他的袖口上、肩膀上,慢慢浸得有些湿了。 然后,他才摇起车窗,吩咐司机往前开,直到停到她面前,看到她被车灯刺得半眯着的眼一下子瞪圆,然后弯成月牙似的笑眼。 她往前座走去,但早被江庆之吩咐落锁,于是乖乖坐到后面来,坐到他身旁。他看着荏南轻轻嗅着什么,又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看他,于是他把浸湿的半边身子往里隐了隐,不让她发现。 等到了家,他看了眼张嫂递过来的两把伞,随手拿了那把大的黑伞,撑开便径直往里走,只将伞往右偏了几寸。 果然,荏南噙着笑钻到他伞下面,江庆之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往里走,途中黑伞几不可见地再往右移了一点,于是他的肩膀便全湿了,不过之前本来就打湿了,所以倒也无所谓了。 江庆之的右边袖子悄悄往后缩了一些,微微皱起,右手腕上的手表因此露了出来,他低头看到,却只作不闻。 每次荏南都喜欢悄悄揪着他肘部的衣褶,却总以为他不知道,他不懂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不过既然她喜欢,就随她。 她到底是小孩,一进门脸色就暗了下来,藏都藏不住,刚刚还好好的,江庆之转头看到一双高跟鞋,原来如此。 魏芊芊这几天会过来他是知道的,他忙,便忘了说一声,但人来了,待客自然要周到,江家出来的女孩不能不知礼数,也不必畏畏缩缩。所以,他放任荏南犟了几句,才淡淡看了她一眼让她收敛,可就是这样,她也委屈得不得了。 真是惯坏了,江庆之想着。 他看着荏南用晚饭时几次变换脸色,喜怒皆形于色,不禁觉得有些好玩,真是小孩心气,一点也藏不住情绪。一味闷着头吃饭,悄悄嘟了好几下嘴巴,既好气又好笑,怎么就至于气成这样。 晚上,他耐着性子哄荏南,她只埋在枕头里不理,但他最知道怎么对付她,只要露出几分疲劳,她便会如乳燕归林一样到他身边来。 荏南乖乖坐在他身旁,眼睛里闪动着再明亮不过的光,她的棉裙轻软,在灯光下隐隐透出几分身段。 他分了下神,再回首就看见荏南贴他贴得越发近了,脸上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少女心思,看见他的眼神扫了过来,她便欢喜地露出了笑,又甜又软,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在头顶的吊灯映照下往苹果似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庆之看着那双眼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羞涩地半垂着,然后勇敢地抬起来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停留了一秒,然后他起身,让她早点睡,面色如常,脚步平稳地离开房间,还不忘给她关上房门。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32 首页 上一页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