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他的眼镜静静地躺着。 等回了房,江庆之打算继续处理白天堆积的文件,才发现缺了件东西。他往椅背上一靠,闭眼揉着太阳穴,长舒了一口气。 “鬼迷心窍。”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立刻去荏南房间取回,硬是等到过了她睡觉的时间,才轻手轻脚走到她门前。 他的手指刚触上把手便不再动了,有极细的声音从厚重的胡桃木门后传了过来,那声音艰难地从狭窄的门缝,从细小的锁眼,从门上玻璃窗的缝隙中,一点点飘了过来。 那声音被层层介质削弱,只剩下隐约一点,他只能听到尾音的一点。 江庆之知道自己该离开的,荏南是大姑娘了,这是她的隐私。可他动不了,那声音仿佛是藤蔓,又像是蛇的芯子,从阴暗的门缝钻了出来,缠上他的脚腕,留下丝丝红痕,让他动弹不得。 荏南受凉了。 昨日她偏要作死,下着雨还跑到巷子里装偶遇,半夜不睡觉还捣鬼。 她闷得发慌,一下子钻出被子大口喘息着,这才发现自己呼吸不畅,鼻音分外浓重,她呆呆地试着发声,轻轻说了一句。 “大哥。” 嗓子果然哑了。 这下好了,大哥又要逮着她吃药了。 她换了衣服披了大衣下楼,探头探脑地在楼梯那里徘徊,张妈端着包子和粥经过,她半途截住,拿了个包子便想溜,还嘱咐道:“张妈,别告诉大哥,就说我一早就去学校了。” “小小姐,不是张妈不帮你,是大少爷已经问过了,知道你之前还没起来,正在餐厅等着你呢。” 荏南一听更是头皮发麻,想要开溜却知道晚上照样躲不过,不如现在求个宽大处理,于是紧紧地拢了拢大衣衣领,进了餐厅。 江庆之坐在宽大的柚木餐桌另一端,在处理昨夜带回家的文件,看起来专注得很,荏南微微放宽了心,他忙起来,也就没功夫注意她了。 她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大哥,看他眼睛都没抬一下,虽然这正合她意,可还是忍不住撇了下嘴才入座,跟二师兄投胎一样端起碗呼噜呼噜喝粥,想赶快吃完走人。 可是,喉咙本来就不舒服,喝得太急,被烫个正着,荏南一下子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 江庆之从文件里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她脸皱得和酸梅子似的,不像是搞怪,于是起身走近,看见她捂着嘴,眼睛跟白日里见光的猫咪一样眯得紧紧的,他一只大掌扣住两只腕子,将她捂嘴的手拉了下来,力道刚好让她无法挣脱。 “张嘴。” 江庆之语气平淡,往下睨着她的眼神因为逆光而看不清。 荏南紧紧咬住唇,才不要张大嘴露着牙、全是口水的样子被大哥看到! “听话,张嘴。” 这次江庆之的口气中带了些逼迫。 荏南有些紧张,可还是咬紧了牙关不放,昨日魏芊芊那么优雅,她才不要自己在大哥心中变成流口水的哈巴狗。 江庆之催了一次,她却不听话,一点都不像个乖囡,所以他不再多言,直接进行下一步动作。 “张嘴。” 江庆之说了第三遍,语气依然平静,只是声音低沉了些,仿佛是从胸膛传来的,直震到荏南的身上,她仿佛入迷一样,终于乖乖地张开了嘴。 她吃下的粥因为喉咙太疼咽不下去,还溢了些散在舌上。 “再张大些,舌根放松。” 江庆之哑着声音命令。 荏南有些委屈,大哥的指头就这样硬生生地撬开她矜持的牙关,还不时地碰上她的舌头,难堪极了。 可她不敢不张嘴,因为大哥的眼神仿佛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糯糯地唤道:“大哥。” 他有些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加大了力气,硬是将她的口腔打开得更大些,眼神幽深。 他的视力虽然不算太差,但是光照不进去,又没有戴眼镜,还是有些看不清。 但他能看清江荏南脸上的羞意和恍惚。 她虔诚地仰着头,望着他。 一副眼镜挂在她开了三颗扣子的领口上。 他的眼镜。 那是金丝的,沉沉地挂在她的胸口。 江庆之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眼镜抽了出来,指背轻轻碰触到她的皮肤。 他一只手仍然固定着荏南的唇,另一只手戴上眼镜,往她半张的口腔中看。 “发炎了。”江庆之看了一会儿,下了结论。 他的手指要抽出了,荏南张了半天的嘴,已经很酸了,这一下便支撑不住松软下来。 江庆之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光,将他的眼神全部掩去了,薄唇轻启,打算说些什么。 “少爷,车已经备好了。”家里的司机进了餐厅,毕恭毕敬地说道。 他放了手,在餐巾上擦掉那溢在他关节上的津液,对荏南说:“吃完药再去上学,乖一点。” 江庆之转身走了,拿着公文包和大衣,脸上还是架着那副金丝眼镜,与每日出门时的景象差不多。
第2章 新旗袍 荏南进教室时明显察觉周围静了一下,然后才又重新变得嘈杂起来。 她有些纳闷,国文课的老师人虽新潮,却向来严格,她早上吃药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来得很晚了,再不坐好,万一被抓到了怕是要留堂了。 她昨日刚和大哥保证过不会再晚归的。 今日课堂上讨论的是最近湖畔诗社新出的诗集,荏南看着纸上的诗句。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飞着。 她有些烦躁地关上了书页,望着窗外春日的柳絮发呆。 一只指头伸过来戳了戳她,荏南转过头,是坐她旁边的萧竹,见她看了过来,萧竹轻轻用嘴型念着:“你没事吧?” 她刚想说没事,却看见萧竹眼睛里的一点担忧,显然,萧竹担心的并不是她上课走神这件事。 下了课,荏南用指尖敲了下萧竹的课桌,说:“可是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吧。” 萧竹名字坚韧,人却生得珠润可爱,眨着一双杏眼瞧她,嘴唇抿了又抿,才轻巧巧地问:“你看过今日的报纸了吗?” “还没有呢?又闹什么新闻了,是我大哥吗?”她大哥上新闻倒也寻常,哪天报纸上没有关于江庆之的只言片语,那才是稀奇。 “不是你大哥,是……是你二哥。”萧竹吞吞吐吐,反倒似她做错了事一般。 “哦,这次又是怎么了?”荏南移开了眼光,含糊应道。 “那位演了《双星泪》的女明星冯心怜小姐,这次去欧洲度假,你二哥大概是去做向导吧,被记者拍了些照片……”她越说越小声,双眼盯着地面,最后干脆没了声响。 荏南只当她是有些尴尬,其实荏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她二哥江明之在她到这个家之前都是老幺,一向是有些娇惯的,长大了之后也是风流倜傥的多情种。 他十五六岁就开始和世交家的女儿交朋友,后来是圣心女子学院的女学生、平济医院的女护士,不甚枚举。好在他虽多情,但每次都是好聚好散,因此风流是有,风流债倒没多少。 大哥自然也管过他,可是大哥自己也忙得很,哪里又有空盯着弟弟交朋友呢?索性后来将他送去了欧洲,眼不见为净,等到他回来成婚再好好整治看管。 家里的亲戚说起这件事也每每是一个反应,都是安慰她,男子,特别是那年轻男子,哪有不爱玩的,等年岁长些成了婚就好了。 荏南每次恨不得堵了耳朵不听那些话,每次碰到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在大家眼中,江明之与荏南是默认的未婚夫妻,她前段时间满了十八岁,等江明之回来,两人便该订婚了。 她父亲与江家老爷江时新是同乡出身,年纪虽有相差,关系却亲密,前后离家,上的第一批新式学堂,都是立志振兴实业,也是一同参加的起义。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替江时新挡了一枪,所以自父亲死后,她被江家收养已经十年了,江家老爷那时候就交代江家兄弟一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便含了这个意思。 当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而大哥大她十一岁,二哥和她只差三岁,于是就有定下她和二哥婚约的意思。 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通家之好,又有父母之命,男方是英年才俊,女方是大家闺秀,又是一同成长起来的,几乎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 可她不想,再好也不想。 其他人都觉得长兄为父,可在她的心里大哥不是父亲,不是长辈,甚至不是大哥,而是她心爱的人。 但她只能怀揣着这个秘密,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醺醺地翩翩飞着。 萧竹和她自上中学起便是同学,以前常常去她家做客,自然是认识、也了解她二哥的,毕竟江明之开着家里的汽车去约会,周末去俱乐部跳舞不见踪影,都没有避着人的意思。 这婚约她不在意,二哥也不在意,偏偏旁人在意成这样,真是无奈。 “二哥朋友这么多,他爱和谁玩便和谁玩吧。”荏南淡淡说道,这分明是她的真心话,可在大家看来,却成了她强撑着替未婚夫说话的证据。 “荏南,你别伤心,明之哥哥人是好的,他是个好人。”萧竹安慰着她,语气里带了点伤心。 “他确实是个好人。”二哥对她并不坏,可以说是很好,有好吃好玩的从来不会落下她,不过…… 荏南看了萧竹一眼,正好要上英文课的密斯林走了进来,便没再继续聊下去,专心上课了。 傍晚荏南回家后,大哥照例还没有回来,饭菜早就备好了,可她没胃口,更不想一个人吃,于是便让张妈先把饭热着,自己上楼去了。 直到晚上九点,窗外才映出远光灯的光斑,荏南从床上跳了下来,连毛绒拖鞋都没顾上穿好,便噌噌噌地下楼。 她停在楼梯第五个台阶,正好看见进门的大哥。 江庆之将大衣交给用人,抬头便看见荏南立在楼梯上,手扶着擦得锃亮的木扶手,脸上红扑扑的,还在细细喘息,带得身体微微起伏,见他看了去,一双只穿了棉袜的脚有些不安地遮掩似的蹭了蹭。 “像什么样子?” 他斥道,口气不算严厉,但还是让荏南低了头,喃喃回了一句“我错了”。 江庆之慢慢走进来,一阶阶地上了楼梯,停在离荏南低一级的地方,却仍然比她的视线更高些。 荏南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低着头不敢看他,只盯着他的皮鞋看,锃亮的鞋尖,木质的底,往她这边转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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