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妈要拿行李箱进主卧,舒云念忙道:“他应该在洗澡,行李先放着,我待会儿自己整理就行。” 张妈怔了下:“少爷在洗澡?” 舒云念点头:“应该是。” 看他头发没湿,应该是准备洗澡,而不是洗完。 没想到张妈却陡然变了脸色,皱眉看向舒云念:“少夫人,您怎么不早说?这套房子的浴室还没装残障人士的安全扶手,今天下午周管家带人来量了尺寸,说是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改造好。所以这三日,少爷洗澡都需有人在身边帮忙的呀。” 舒云念也惊了:“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昨天晚上他都是一个人洗的……” “昨晚您也让少爷一个人洗澡了?”张妈惊愕睁大眼。 她这反问让舒云念蓦得有些心慌,难道他是不能独自洗漱的吗? “我看昨晚那间浴室里安了扶手,就以为他一个人可以的……” 她实在没什么底气,忐忑看向张妈:“安装了扶手也不行吗?” “少爷性子要强,自从两个月前他能下床,就一直很抗拒其他人帮忙……尤其是个人卫生这方面。” 张妈叹口气:“但医生说了,他目前的状态还无法做到完全独立的地步,尤其是右手的腕骨才养好,更要注意休养,不能过度使用,否则还会影响握笔书写。少夫人您也能想象,他腿走不了,要想自己独立洗澡、上厕所,就得借助上肢力量。可这个是急不来的,得先养好,然后再有针对性的锻炼……总之他在老宅,老夫人是一定会派人在他旁边照应的。” 见舒云念满脸迷茫,张妈也没空解释太多,只催道:“少夫人,你还是赶紧进去看看吧,哪怕搭不上手,在旁边看着,别让他摔着都行。” “好、好的。”舒云念怔怔站起身。 走了两步,她又倒回来,面露为难:“可是他洗澡,我在旁边?” 张妈不解看她:“你们是夫妻呀,这有什么?” 舒云念语塞:“……” 对,他们现在是夫妻。 “少夫人您快去吧,万一又摔了可不得了。上回摔倒了,又送去医院做手术,老太太心都熬焦了!” 舒云念顿时不敢再耽误,急急就往卧室走去。 张妈站在客厅,忍不住直摇头。 少爷是个锯嘴葫芦,少夫人是个心大的,还好老太太英明,特地叫她留在这盯着,否则还不知道这对小夫妻的日子要过成哪样! - 这次舒云念多留了心眼,进门先扬声喊了两声:“傅先生,我进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她才推门进去。 浴室水声果然在响,她心下一紧,也顾不上什么矜持,直接敲了好几下门:“傅先生,你在里面吗?” 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 两秒后,男人低沉的嗓音传来:“不在。” 舒云念:“………” 好的,平安无事。 她暗松口气,又听浴室里传来男人略显冷淡的嗓音:“有事?” 舒云念难为情轻咳一声:“也不算有事,就是张妈说浴室里还没有装安全扶手,让我过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傅司衍:“你帮忙?” 虽然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舒云念隐约从中听出来一丝轻嗤。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你别看我个子小,其实我力气挺大的。你可以拿我当支架使……要是你不好意思,我可以闭着眼睛,绝不会乱看。” 舒云念觉得她已经充分表达出一个优秀工具人该有的素养,浴室里却是一片寂静。 良久,磨砂玻璃门后才传来男人淡淡的嗓音:“不需要。” 淅淅沥沥的水声又重新响起。 舒云念也不意外。 毕竟他那样骄傲一个人,连佣人的帮忙都拒绝,何况让她这么个并不熟悉的异性侵入他的隐私。 但她也并没离开,而是靠在浴室的墙边,朝里面道:“傅先生,我就在外面,你需要就喊我。” 也不知是他没听见,还是选择无视,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声响。 舒云念也无所谓,靠墙安安静静守着,边注意着里头的动静,边想着今晚得找张妈聊一聊。 既然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都要住在一起,她也得多了解一些傅司衍的日常情况,免得又出现今天这种疏忽。 怎么说妈妈能有钱治病,也多亏傅家肯答应替嫁的事,否则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求爷爷告奶奶的满世界借钱。 借了人家的势,总得回报一二。 这一次,傅司衍洗漱时间比昨晚还要长,近一个小时。 期间舒云念听到浴室里有好几次嘭嘭嘭的重物跌落声,一颗心也七上八下,要不是傅司衍又语气冷硬地说了句“不用你管”,她真的差点冲进去一看究竟。 她想,大概是没有安全扶手,他要从浴缸出来,得费上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和力气。 心头又是一声轻叹,这样的日子,她个外人都感到心累,何况他本人。 不管怎样,这一晚的洗漱,有惊无险地度过。 在浴室门打开前,舒云念为了见面的尴尬,先一步回了客厅。 张妈见到她,张口就问:“少夫人,怎么样了?” “他洗好了,没摔……”吧。 舒云念想到那几声闷响,眸光轻闪了闪,低下头:“张妈,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和我讲讲他的事。” 触及少夫人眉眼间的关切和担忧,张妈明白过来,欣然答应:“当然可以,少夫人你先坐着,我去给您倒杯温水,慢慢讲。”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张妈和舒云念讲了不少傅司衍的事。 但她毕竟也只是个佣人,对于傅司衍双腿情况的了解,也只比舒云念知道的多一些,更具体的也说不出。 倒是讲起傅司衍事故之前的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直把傅司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末了,还一脸恳切地望着舒云念:“要不说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呢,若不是因着这次事故,老太太也不会这么急着少爷结婚,那少爷也不会和少夫人你做夫妻了。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少夫人你和少爷那得是千年的缘分了!” 舒云念听到这话,讪讪轻笑。 不愧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也有点封建迷信在身上。 她刚想把话题扯回康复训练,放在实木茶几上的手机忽的震动一下。 拿起一看,是傅司衍发来的消息。 F:「?」 舒云念柳眉轻蹙,略作思索,猜他应该是问她在哪。 云卷云舒:「我在客厅。」 云卷云舒:「有什么事吗?」 F:「别忘了,今晚回主卧睡。」 F:「张妈是奶奶的眼线,你别露馅。」 云卷云舒:「震惊猫猫头.jpg」 她从手机屏幕抬眼,悄悄环顾一圈四周。 难道客厅有监控?不然他怎么知道她和张妈正聊着。 “少夫人,怎么了?”张妈疑惑。 “没什么。”舒云念眨了眨眼,再看张妈,笑容多了份拘谨:“只是肩颈有点酸,活动一下。” 她边说还边抬手揉了揉脖子,暗暗回想着,刚才都是张妈在说,自己应该没说漏什么。 “少夫人,用不用我给您捏捏?” “不用了。”舒云念轻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我也进屋收拾行李,准备洗漱休息。” 张妈也站起身来:“我帮您拿行李。” “不用了,我行李很轻。” 舒云念摇头,又温声补充一句:“而且阿衍他可能已经躺床上了,他的脾气你知道的,应该不愿意外人打扰。” 她这样一说,张妈果然停住脚步,再看舒云念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也笑着道:“那少夫人你快进屋歇息吧,我住的保姆间就在厨房边上,您和少爷要是夜里有什么吩咐,按主卧床头柜上的呼叫电话就行。” “好的,你也早点休息。” 舒云念推着行李箱,再次回了主卧。 推开门,那张米灰色的大床上并不见那道清瘦身影,反倒是阳台落地窗半敞开,秋日晚风吹进屋内,送来一丝淡淡的凉意。 隔着一扇玻璃窗,那道修长的黑色身影,笼罩在清冷皎白的月光下,宛若一缕游荡在夜色里的寂寥孤魂。 又像是皑皑白雪里,浓墨重彩的一道清傲笔锋。 舒云念站在门口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吹进屋的冷风让她打了个颤,她才回过神。 缓步走到阳台,她站在玻璃门旁停住:“傅先生。” 轮椅上的男人稍稍偏过头,斜乜她一眼,又转了过去:“怎么。” 舒云念看着他在夜色里愈发深邃的英俊侧脸:“入秋了,风还是有点凉的,你要不要添件外套?” 他身上仍是一件单薄的墨色睡衣,阳台上风大,吹着裤管,隐约能看出腿部的形状。 修长、削瘦,远没有正常成年男性的腿部肌肉那般饱满。 听张妈说,他是去沪城的高速上出的车祸。 被发现时,大半个人被压在废墟里,浑身鲜血淋漓,双腿更是被压得不成形状。 最为严重的左腿有约十厘米的腿骨彻底粉碎,为了保证两边腿骨高度相同,不得已使用肢体延长术。 正常人骨折后,只要好好休养,骨头会渐渐愈合原位。而肢体延长术,则需在断骨处安装固定器,每天需要进行拉伸牵引,持续打断骨头的正常愈合,以此刺激骨骼成长。 长成,打断,愈合,撕裂,再长成,再打断,再次愈合、撕裂…… 循环往返,犹如一个无穷尽的酷刑,无时无刻都在蚀骨的痛苦之中煎熬着。 而这样的“酷刑”,只是保证双腿长度相同—— 对于一个神经损伤而无法站立的残疾人而言,不过是让他由一个“腿部畸形的残疾人”,变成一个“不畸形的残疾人”。 还是残疾人,还是站不起来。 腿部肌肉会萎缩,会变得很难看,得用长裤长袜遮住。 那是他竭力想保住的尊严。 “不用了。” 男人清冷的嗓音被晚风吹入耳,有些寂寥缥缈:“我坐一会儿就进去。” 舒云念看着他的侧影,红唇轻抿了下,没说话。 她转身进了屋。 看着阳台上那道纤细的影子褪去,傅司衍眼睫轻垂,骨节分明的长指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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