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赵悦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判断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在她提交团队人员优化方案给HR的半小时后,就得到了确认回复。宋零诺会在今天下午四点收到HR的面谈邀请。 有时候,一个职场新人的路走得顺还是不顺,和能力无关,和态度无关,只是运气好或不好罢了。 宋零诺下楼去给赵悦买午餐。 她刚才又说谎了——她其实并没有吃午饭。早上在全家买的饭团,她留了一只在中午吃。这个做法不仅可以节省金钱,更可以节省时间。节省出来的时间可以让她用来工作,只要她给出的工作成果无可挑剔,她就不会失去工作。 零诺时尚大楼里有内部员工食堂,但食堂的餐价仍然让宋零诺觉得贵,她从来都不在食堂吃饭。赵悦也不吃食堂,她今天要吃一家越南餐厅的火车头河粉,宋零诺一路小跑,在隔壁商业裙楼的三楼找到了这家餐厅。 快速点完单付完钱,宋零诺坐在餐厅门口等服务员打包外带。等待的时候,她注意到在前方两米处,坐着一个女人。 三月初的上海很冷。因疫情防控要求,商场室内还不能开空调。那个女人坐在桌边,光腿穿裙子和凉鞋,肩头搭着一条厚厚的羊绒披肩,她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捏着电子烟。女人在讲电话,中英夹杂,语速很快,气质凌厉,整个人有一股向外扩张的侵略感。 宋零诺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多看了那个女人好几眼。 然后她垂下目光,左手伸进大衣口袋,隔着布料摸了摸羊绒衫上的那个洞。 季夏结束一通电话,又打了一通电话。等第二通电话结束,她点的餐还是没上桌。她本就不好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这一场突然爆发的疫情让所有的中小企业都措手不及,其中初创公司受到的冲击尤其大。Xvent的主要客户都是重度依赖实体零售的奢侈品牌,在实体经济被重创的宏观市场环境下,她几乎所有的客户都在这两个月内取消了原定于今年的各类线下展览、时装秀、答谢晚宴、明星公关活动。去年的几个大项目因品牌客户账期较长,至今还没回款,加上今年取消的这些项目的种种前期垫款,公司的现金流几乎断裂。 Xvent这家公司凝结着季夏在过去一年中无数个不眠日夜的心血,它承载着她的野心,也昭示着她的理想。它不能就这样陷入绝境。 刚才第二通电话来自公司财务,问她本来要给员工发的上个年度的项目提成要不要暂时冻结?季夏罕见地没有回答。两周前,她把一套房子在中介挂牌,但是至今无人问津。 创业是一条艰难的路,没有走过的人不会懂。创业能否成功,很多时候不取决于你的实力和资源,而取决于时代的宏观条件以及个人运气。 终于等到服务生来送餐,季夏的手机又开始振动。她看一眼来电人,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消去不少。 “你到了?”季夏接起电话直接问。 对面的女声含着微笑:“我在餐厅门口,你坐几号桌?” 季夏报出一个数字。 一分钟后,一个女人出现在季夏桌前,她微微笑着打招呼:“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夏夏姐。” 季夏从包里掏出一只男士皮夹子,递给女人:“不必客气。我正好在附近办事。” 女人接过皮夹子,语气很抱歉:“老板本来要自己过来拿,但是他前一个会拖了很久,到现在还没结束。” 季夏说:“他忙,很正常。”就算不忙也没必要见,昨晚才刚刚一起过了夜,不然这只皮夹子也不会落在她那里,再黏糊的情侣也不必半天见一面吧? 女人确认好插在皮夹子内层的身份证件,不忘向季夏汇报:“老板晚上七点半飞北京,明早八点到十点在零诺集团总部开会,中午十二点的航班回上海。” 季夏点点头,表示知晓。 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下,零诺时尚面临的挑战比Xvent更大。陈其睿作为零诺时尚的现任掌舵人,需要向集团和董事会交出一份说得过去的成绩单,其难度与压力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 施谨握着皮夹子走回公司。 老板的会议仍然没有结束,她走进总裁办公室,将皮夹子锁进保险柜,然后关门离开。离开后,她拿起桌上的材料,转电梯去十八楼。 分管总裁办与行政部门员工的HRBP周健看见施谨来了,立即放下手上的事情,优先帮她办理转岗手续。 施谨递上手里的材料,简单环顾。 周健桌上放着一摞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那些是公司将要被裁撤的员工的待签协议,他并没有避忌施谨的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公司里没人愿意得罪她,周健不是例外。她做了整整十年大老板的行政助理,跟着大老板换了三家公司,深得大老板的信任与器重,情商堪称是职场天花板。 周健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结束顺风顺水的秘书生涯,直接转岗。他亲眼看着施谨在转岗确认单左下角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接过这张确认单,放在桌上的那摞文件最上方。 周健说:“手续都办好了。你只要完成工作交接,随时都可以去新岗位报道。” 施谨微笑说:“好的。谢谢你。” 在公司要整体性裁撤20%的员工的这个特殊时期,施谨拥有挑选任何一个部门的任何一个岗位的特权。她一点都没有客气地使用了这份特权,选择了一个当前最有前景的部门。 这大概是大老板对她十年忠诚的嘉奖,周健想。 能够遇到并追随这样的一位老板,她的运气真是足够好,周健又想。 施谨最后检查了一遍总裁办的电子资料库,让她的继任者王晔重新设置一个新密码。 交接工作已经进行了四十五天,该教的、该叮嘱的、该示范的,她已经全部完成。今天是她作为零诺时尚总裁高级行政助理的最后一天,她为自己的秘书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关闭电脑前,施谨最后查阅了一遍邮箱。 不出意外地,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陈其睿的邮件。按时间,这封邮件应该是老板在去机场的路上发出的: “Vivian, Thank you, and good luck. Neal”
第2章 . 数字 “Vivian”是施谨用了十多年的工作英文名。加入零诺时尚后,她在工作中早已用回中文名,现今只有她的老板陈其睿和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同事还在继续用“Vivian”称呼她。 零诺是一家有着纯正中国血统的大型集团公司,但零诺时尚自创立以来屡屡被业界评价为“最像外企的民企”。这个褒贬不明的评价指向的不仅是零诺时尚,更是它的掌舵者陈其睿。 作为一个曾在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不同企业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资深管理者,陈其睿自有一套公司的管理逻辑。从文化建设到生意蓝图,从组织架构到领导方式,他在集团内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份独一无二,在零诺集团的现任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的刘峥冉眼中,或许意味着与众不同的进取与魄力,但在集团的其他领导人眼中,却象征着格格不入的差异与隔阂。 施谨曾听过北京那边的风言风语。集团内部对刘峥冉试图开拓高端时尚版块生意这一决策不满的大有人在。有些老资历的人在内部说的话很难听,譬如讲刘峥冉在上海创立零诺时尚是“裂土分封”,又譬如讲陈其睿“拥兵自重”,以为手里握着刘峥冉的“免死金牌”就能够为所欲为,再譬如讲陈其睿此人城府手腕都不缺,刘峥冉用他是“养虎为患”。 在业内看来,陈其睿的确有他的城府和手腕。当初,陈其睿的前东家、美资奢侈品集团SLASH旗下的VIA品牌深陷辱华丑闻,在风口浪尖上陈其睿能够全身而退,迫使SLASH集团解除对他的一系列竞业协议,并带着他的核心管理层成员入主全新创立而前路未知的零诺时尚,已经成为一场豪赌式的传奇。 零诺时尚成立的第一年,是战略性亏损的一年,也是刘峥冉在集团内部强势地为陈其睿进行三百六十度背书的一年。收购欧美奢牌,投资街头时尚,用高薪和无可挑剔的福利体系吸引行业内的一流人才,加大品牌建设的基础投入,引导供应链模式转型,搭建极具前瞻性的战略及数字化中心,在北美设立海外事业部……每一样都无法用短期的投入回报比来证明其正确性。 “步子迈得太大,必定后患无穷。”——这是集团内部对陈其睿的苛责,也是对刘峥冉生意决策的公然批评。 一年过去,这场没人预料到的疫情所带给零诺时尚的负效应更是加剧了集团内部的政治化矛盾。刘峥冉必须要证明零诺时尚的战略性方向没有偏差,陈其睿则有义务在管理经营层面交出足够缓和矛盾的数字。 施谨想到周健桌上的那摞文件。 20%。 这是陈其睿亲手定的数字,但并不是每个部门都按照这个比例进行裁员。某些在经营层面重要性相对较低的后台部门的裁员比例甚至会高达30%,而这些多出来的人头,则会被放给对此时此刻的零诺时尚和陈其睿而言更为重要的极个别部门——譬如,施谨在转岗手续办完后即将去报道入职的“战略与数字化中心”。 数字。 这个词是宋零诺对自己的存在感的总结。 对零诺时尚而言,像宋零诺这样被通知裁员的员工统统都是大老板眼中的一串数字而已。哦不,或许她连一串数字都不配做,她只是那一串数字中的一个小小的构成元素。 宋零诺一边刷牙一边查看手机,确认今天早上的面试地址。 前天下午HR和她谈了话,代表公司表达了歉意,告知她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下周三,也表示公司会多发一个月的薪水作为补偿。对于一个只工作了两个多月、试用期都还没过的新员工来说,这已经很体面了。宋零诺很现实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然后更加现实地去问赵悦,自己需要快速找到新工作,如果有面试安排在这几天,能不能临时请假?赵悦答应了。当晚宋零诺就重新修改了简历,在次日网投了几十个职位,于昨晚收到一家公司的初面通知。 疫情之下,工作市场很不景气,宋零诺并不拥有对工作和职位挑拣的奢侈。 面试的过程平淡如水。结束后,宋零诺没多耽搁,立刻赶回公司。刚在工位坐下,就有同事和她说:“老板让你回来后去找她。” 宋零诺挂好大衣,走去找赵悦。 赵悦见她来了,目光在她的上半身多停留了几秒。 宋零诺知道赵悦是在看她身上这件有个破洞的黑色羊绒衫——她连续两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这很不体面。但她已经被公司裁了,她就没有必要再在乎这些了。 赵悦没有评价她的穿着,只简单问:“面试还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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