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从身后浮起,称不上咬牙切齿,但也确实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清寒的声线在他的刻意之下变得拖沓而清晰。 夏冉脊背一僵,不需要她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执机的手就那样卡在半空,屏幕自动跳灭后又被她无意识地摁亮,映出半截消瘦的下巴。 在绿灯倒计时前,她终于找回些声音,“十一是你?” 到这份上,这问题有点明知故问的嫌疑。 红灯。 “是我。”靳司让的口吻淡到和在微信上咄咄逼人的“十一”截然不同。 夏冉哦了声,“那会加我有什么事?” 靳司让说:“请队里几个人喝奶茶。” “蓝桉没有外送服务。” “推我微信的那人说,只要低声下气些,你就一定能送来。” 低声下气? 他刚才的态度哪点和这个词沾边了? 靳司让又说:“还是说,你拿我当成了特例?” 黑色西服被他搭在臂弯,衬衫下摆束进垂顺的西装长裤里,衬出细窄的腰身和笔直修长的双腿,光站着就像在拍海报,矜贵的气质里藏着慢条斯理的从容感,尤其在配上他不疾不徐的语调后。 夏冉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微信我不删,下回你想请人喝,手机上扣我,一定送到你们警局。” 夏冉回到书店没多久,又收到靳司让消息,是迟到的回复:【好。】 又一起凶杀案发生在书店附近,二十几年前连环奸杀案带来的阴影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看客的猎奇心理败给本能的恐惧,从下午开始,几乎没有拿着自拍杆打卡的网红,更别提真正想来买书的顾客。 夏冉让林束先回家吃晚饭,自己从借阅区拿了本书,上二楼找了个靠近楼梯的位置坐下。 挺小众的一本书。 京极夏彦《巷说百物语》。 里面夹着不少彩色便签条,半张书页大小,夏冉随手一翻。 “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士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 底下还有批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脏的,区别在于脏的是皮还是心。 夏冉忽然想起了汪有亮他们,她没忍住在微信上问靳司让:【他叫什么名字?】 靳司让撒谎了,他没回分局,走到半程改变主意掉头回了公寓,消息是在路上进来的,手机就握在掌心,因此回复得很快:【徐威。】 他知道她在问谁,毕竟她的心思一向好猜。 夏冉能将这个名字记多久,只有时间知晓,但就这一刻来说,她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个字,就和“汪有亮”一样。 夏冉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一会,点进左下方的头像,犹豫了会,打消给他单独设置备注的念头,又问了句:【十一是什么意思?】 靳司让没回。 夏冉完完全全拿捏不准他重逢后的态度,主动又疏离,就和他的本性一样,复杂又矛盾。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一如既往地看不透他。 大学室友兼闺蜜沈岁安说这样神秘、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才最迷人,她还说:“你不就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他的吗?” 当时夏冉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说:“他长得帅,身材也好。” 沈岁安翻了个白眼,“你真肤浅,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吗?” 夏冉顿了几秒才说有,“他太坏了。” 她就是看上去坏,遇事容易犯怂。 靳司让的坏,才是真的坏,坏到骨子里,坏得莫名性感,总让她忍不住往他身上看,时间一久,黏在他那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爱上这样一个人,对于不服管教的她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夏冉合上书本,下楼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 这一幕恰好被吃完饭回来的林束看见。 “刚挂完点滴就喝,是不是不要命了?”他夺下她手里的冰啤酒,替换成温开水。 夏冉表情滞了两秒,“我忘了。” “胃已经不疼了?” “胃是不疼了,别的地方疼。” 林束脑海里闪过一双沉沉的眼眸,和倚靠在电灯柱上徐徐抽烟的姿态,“别的地方——心脏疼?” 他揣测。 夏冉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抿了口温水,肺腑里的寒意减弱大半,“可能是这几晚没睡好,头很疼。” “药都吃完了?”休息室他跟何至幸都能进,偶然一次,他看见放在茶几上的药,那天之后,才知道她失眠问题严重,睡前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估计产生了抗药性,吃了也没用。”从一开始的半粒,到现在的一粒,大脑会产生短暂的混沌,然后慢慢转向清明,睡意跟着散尽,显然医嘱规定的剂量对她而言已经无济于事。 “是不是太焦虑了,你试试用中药调理,我妈认识一个中医,自己开了家中医馆,在桐楼还挺有名,回头我把我妈微信推给你,详细情况你到时候自己问她。” 夏冉敬谢不敏,“别推,要是你妈误会了我跟你的关系,进一步再误会你脚踏两条船,解释起来太麻烦。” 林束觉得她多虑了,“她知道你是我老板,说我俩有钱|色交易怕是更有说服力。” 夏冉皮笑肉不笑。 林束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把话题拐回失眠的问题上,“你要是觉得心里闷,平时可以找我聊聊天,我不方便知道的事,就去找至幸,小姑娘心思细腻,能当个好听众。” “她又不是我的垃圾中转站,一个劲跟她发泄负面情绪对她也不公平。” 最重要的一点,“她自己心里就堵着不少事,我就不再去给她不痛快了。” 林束轻声说:“我都不好评价你这到底是体贴温柔,还是防备心、好胜心太强。” 夏冉笑笑,“得分人,不熟识的人,反而容易开口。” 就算偶尔泄露脆弱也无关紧要。 “所以才会经常去天桥底下?” “嗯,会跟他们聊些日常琐碎,比如当天天气,还有都吃了什么。”夏冉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更多时候是沉默着喝酒。 “他们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当然我也不会去问他们的,我们谁都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就好像我们过去没有痛苦,没有伤害,一片空白,只有当下和未来,聊起来轻松自在。” 林束定定看她,他的脸嵌在阴影上,看上去格外深沉。 他郑重其事地叫她名字,“夏冉,你太寂寞了,你需要有个人陪在你身边。” 夏冉没否认,却也没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知道他想说谁。 “今天中午,我在天桥底下听见他们在议论。” ——这回死的又是谁? ——应该和上回那个一样吧,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上回那个?死在书店门口的?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叫什么,兴许还没名字呢不过死了也挺好,空气都好闻不少。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死的不是人,而是蛇冬眠后从身上退下的一层无用的皮。 “之前汪有亮跟我说,他们在天桥底下生活了很久,久到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几乎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一面拿着嫌恶的眼神看他们,也有很多人,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 木桌上亮着一盏花苞小台灯,光线是橙黄色的,看着温暖极了,夏冉掌心朝上,放在灯罩下一探,凉如水。 她收回手,“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该好好问他们叫什么。”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不被人记住,只遭人白眼厌弃,连名字都是死后才找回来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彻底遗忘。 夏冉联想到自己,“不瞒你说,我离开前夕,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说她年纪轻轻就会勾引人,勾引的还是自己哥哥。 即便那会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分道扬镳,她和靳司让根本算不上兄妹。 也说她非但不学好,跟社会人混在一起,还想着把靳司让这种好孩子也带坏。 更有人,牵连到了无辜的方堇,说这对异乡母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难听的话层出不穷,夏冉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我隔了八年才敢回来,结果跟发生了奇迹一样,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我走在路上,曾经那些在背后议论纷纷、拿最难听的话中伤我和我妈的那些人还会笑着跟我打招呼。” “这几天,尤其在第一起凶杀案之后,我突然在想八年前的那些事究竟算得上什么,原来我心里的那道可能这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疤,在别人眼里,其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吃相难看些,嘴角粘了米粒,用纸巾擦去就是了,总而言之,最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林束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想让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些人记住你,和你好好道声歉吗?” 夏冉摇头,“这件事教会了我,千万别把不相干的旁观者看得太重要,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脑袋里能装进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也就是说,除了真正在意我的那些人,根本不会有人把我记在心里。活在别人的评价之下,才是最愚蠢的人生态度。” 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她到现在才明白? 如果她能懂事得早些,方堇是不是就不用死,她和靳司让是不是也不用走到今天这地步? 说到最后,夏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在说些什么,“我胡言乱语的,你就当刮过一阵耳旁风吧。” 林束如她所愿,笑笑没搭腔。 夏冉今晚住在书店休息室,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她习惯睡觉开灯,为了不伤眼,将灯光调得很暗。 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昏黄的落地灯光投落过去,他薄而窄的腰身在衬衫里影影绰绰。 她怀疑是梦,只有在梦里靳司让才会对着她流露出真实到虚假的温柔。 他的眼睛像明月,也像深海,她陷落其中,沉沉浮浮。 像怀旧电影里朦胧的画面,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导演和演员都是他,他缓慢贴近,一帧帧地拉近与她的距离,睫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因为无人喊停,镜头始终没有终止,夏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得她脸颊一片潮湿。 闷热的环境里,她后背渗出薄薄的汗,心脏也似被慢火熬煮着,腾腾的热气一路飘向大脑,她想起了一首歌,那英的《长镜头》。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06 首页 上一页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