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芝姐不是那样的人。”马兰在人群里挤到前头,去扶凤芝,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来了,都给薄面,跟着附和几句说凤芝平时确实老实这样的话。 后来人慢慢散去,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样,去卫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谢,马兰叫他别怕,她回去就跟她哒哒说,替他们主持公道。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他没说话,马兰很有眼色,没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王大婶赶紧趁这个机会劝凤芝:“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不是长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这个当嫂子的处?” 凤芝麻木地听着,忽然,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死了,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 雪莲在东屋里呆了会儿,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话,她就出来了,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头,两人都不说话。 “望生,南北,你俩吃饭了吗?”雪莲问他们。 章望生摇摇头,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这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往锅里添水,切依譁点青菜,加了盐跟芝麻油,让两人吃饭。 “雪莲姐,你真好。”南北端着碗,嗓子有点哑了。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你听话,好好吃饭。”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别害怕啊,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莲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那种来自年长一些女性的温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样,章望生心头滚烫,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却没有,他望着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莲进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怀里,她紧贴着他的胸脯,小声问: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的。”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吗?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觉得这个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头:“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着,月亮这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 这次的事,让凤芝再面对章望生很难堪,她把他当亲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长大,有些话,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她想他也许听懂点什么。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她总做噩梦,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有时她一靠近,本来正在说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临,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还活着,会喘气,得吃饭得睡觉,一分一秒真真实实地活着,他倒好,把自己丢下了。他的衣裳,他的书,日记,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什么都没敢留,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她对着那个老虎哭,眼泪滴上去,把她弄得更伤心,连老虎都不能看了。 没过多久,一个早上,社员们在听到钟声后去上工,才晓得夜里出了个事,说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叫人追上了,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给淹死了。 这人叫谁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寻常的事,小的,少的,壮年的,老的,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大家也不晓得这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来,听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发现了,肯定心虚,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用他自己的话,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树,马老六是队长,把周遭都问了个遍,等人认尸,眼看都搁臭了,也没动静,便喊上几个劳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沟去了。 这袁大头是谁家的?社员们直嘀咕这事,猜来猜去,说的唾沫星子乱飞,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抓紧上工。大田耕地别说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颤的。还有骡子,得靠车把式调教,月槐树的骡子没黄牛温顺,有点脾气,拉车爱胡跑,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劲,连人带车都翻沟里它才晓得停。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训骡子有一套,他也爱这伙计,操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着袄子给伙计筛草添料,马无夜草不肥,骡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着工,瞅那骡子,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 “六叔,这骡子最听你的。” 马老六因为儿子的事,跟章家远了,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他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老东家没人了,一转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惯李大成,嘴上随便应和说:“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听话。” 李大成说:“有的女人就跟这骡子呢,缺个车把式,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 马老六精着哩,听他话里有话,索性不搭腔了说起隔壁公社粮站的事情。 后来,变了天,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地变得泥泞,李大成戴了个斗笠,又来敲章家的门,章家亮着灯呢,他透过门缝盯着,呵,哪来的买油钱?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着煤油灯,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他要去开门,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等到门口问是谁,李大成说: “是我。” 凤芝攥紧了马灯。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雨哗哗的。 “你家里藏着袁大头,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着养你小叔子,当这个寡妇,就得跟我睡觉。” 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想想,要是答应了,明个夜里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响起,凤芝扭头,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个车把式。 “谁啊?”章望生问她,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还在跳,震耳欲聋。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这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 “就说你自个儿,嗳,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没男人,你这样年轻的媳妇,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谁都能惦记着!”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在耳朵边炸起来,凤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头的雨帘子似的铺在屋檐下。 “嫂子,谁这么大雨还来呀?”南北喜欢咬铅笔头,铅笔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钢笔帽,继续用。 凤芝说:“你王大婶,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 南北哦一声低头,她把本子拿给章望生看,趴他肩头:“三哥,我写的对不对?”章望生瞅了眼嫂子,凤芝已经去接衣裳了。 嫂子刚才那话声量挺大,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章望生没再问,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着,凤芝又点了灯做鞋,雨还下呢。 两只蛾子围着灯打转,扑来扑去,膀子很有劲的样子,凤芝扬手,想赶开,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蛾子,章家就是这灯,图的就是这灯。 可油总会烧尽的,凤芝想,续油的那个人不在了,不在了。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灯脚。 她不晓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处看她,却还是一句话没问。 “望生,饭做好了,等南北起来你俩吃饭。”凤芝换了件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没睡,问道:“嫂子不吃吗?” 凤芝说:“吃过了,这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凤芝娘家在花洼,离月槐树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给娘家很舍得,章望潮从不说什么。凤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凤芝回了娘家,头一回两手空空。 天阴阴的,到处是稀泥,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哒问:“你几个兄弟劝你几回,你都不听,现如今想明白了?”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岁,没娶亲,家里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说,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 她哒哒不吭气,女婿是个好女婿,亲家也是好亲家,人得讲良心,他跟凤芝说,你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边就找人家。 后来,过了一年的时限,凤芝不说回来,守着小叔子过,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说,这家子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这半月你,那半月他,这事儿倒不算稀奇,穷啊,只能这么着。 人又说,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继续做夫妻了,这下可好,这么个巧儿叫章家得着去了。 外头人说什么,凤芝娘家听什么,兄弟们气了,也急了,老两口却不急,说你妹子自己会家来的。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上,天阴着,屋里头暗,她听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外头麻雀子在树枝头叫,商量着这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叫的人心烦。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赶跑,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啄上头的残渣,人有人的法儿,鸟有鸟儿的法。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那么糙的手,从薄薄的脸皮子过去,一阵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胆子大呦,怎么敢的!” 凤芝娘听她说完事儿,一阵叹气,凤芝说:“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可家里三张嘴,我没法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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