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耳朵热了:“胡说。”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就是嘛,你看她老给你东西,怎么不给别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说:“不要讲别人坏话,马兰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的。” 南北想扭头,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别乱动啊。” 南北撅着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当媳妇吗?”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发线特别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儿懂什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她。” “好,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了?”章望生笑出声,“你看你,跟豆虫似的。” 南北头使劲一扭,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头发散了,他无奈看着她:“说你还来劲了。” “三哥,你谁也不能娶。” 章望生继续笑:“啊?要我当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劲:“不当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长大了,我给三哥当媳妇。”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笑道:“嗳哟,那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 说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兴奋:“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的!”说完,两手捶章望生,“起来,猪八戒背媳妇!” “谁是猪八戒?” “三哥是猪八戒!”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点点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揽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了,他听嫂子说这样的玩笑,心里有点怪,南北像小住儿一样的,是亲人,但也没怎么多想,家里很少这么大声笑过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宁静,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头睡着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阳气重,热烘烘的,他有时会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觉得很热,手心,脚心,都很烫,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秋裤上有块补丁,这毛病没人教,好像天生就会,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外头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谁碰到什么,哗啦一阵,进贼了?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他又从被窝里探出头,悄悄坐起来。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户那安静瞧一会儿,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大杨树光秃秃的,篱笆桩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动。章望生屏息了会儿,他盯着外面,有个黑黑的人影窜过去了。 是贼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章望生脑子里一下飞过去许多念头,他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他得护着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显然是个人,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来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他无声下了床,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紧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门,睡觉要闩上的,章望生听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他突然呵了声:“哪个狗日的!”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平时从没说过这种话,可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本能,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果然,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章望生听到慌慌的脚步声,一下子远去了。 即便这样,凤芝跟南北也没醒,凤芝太累,白天去生产队挖河,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说了,凤芝搂着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会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是凌晨两点来钟,他后头就没合眼。第二天,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章望生没隐瞒,把夜里的事情一说,南北倒不怕,说要是有六爷爷家那样的猎|枪就好了,打断小偷的狗腿! 猎|枪是没有的,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是绷着的,可一直到年也过去,春天来到,那贼再也没上门过。 “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凤芝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都穷,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挣不够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点自留地,加上南北,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这个人心细,又谨慎,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觉还是很警醒。 “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他有些忧心,这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特别警惕。 他这两年一直在长,可薄薄的肩背,细瘦的腰,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凤芝宽慰他:“你这都十六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兴地说:“我也快是大人了!” 说着说着,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凤芝看着两人笑,说今年要多洒些荆芥,用来做捞面。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擀的面条,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条,他有些疑惑,但每次开口问家里开销,都被嫂子含糊过去了。 照理说,大队分的面,压根吃不了多久,这中间还得搭着杂粮,吃红薯面饼饼,玉米面饼饼,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饱,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散,一个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写的,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他也没动。春天了,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人们脱掉了厚衣裳,轻快了,草木都长起来,好像脑子也跟着充满了生机,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谈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个夏天,好像方圆百里之处,都在吃豆角子。不过现在豆角秧子还青着,嫩着,没爬上架子呢,凤芝跟看孩子似的看着豆角秧子,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学嫂子的模样,对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点了水,往南北额头上弹,她嘻嘻直笑,两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 章望生装作去追她,南北尖叫着乱跑,一抬头,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来,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眯眯问两人。 凤芝从菜地里抬头,李大成跟她对上目光,说:“凤芝,你过来,我有事得问问你。”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话,她是寡妇,有这层缘故,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话,在月槐树公社,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你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凤芝有些紧张,章望潮在时,两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门,提心吊胆的。 “嫂子……”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喊了一句,凤芝说,“你跟南北先把菜择择。” 章望生扛起锄头,牵着南北,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 风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袄脱了,换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脸是鹅蛋脸,鼓绷绷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干活时,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弹似的,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白白净净的皮肉。 “凤芝啊,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为你的。”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凤芝笑了下,不接这个话茬,晓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问说,“有啥事吗?” 李大成一张嘴,黑的牙,黄的牙,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他抽烟叶抽得凶。他靠近了说话,凤芝真想别开身去,但还是得给个笑脸。 “我这不是瞧你这难为着嘛,说到底,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 他说着,那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搂住了她,那股臭气,烟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样,像浪头打来,凤芝又涨红了脸,声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饿狗似的,他那声音也变了调,“你喊我就说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凤芝发了疯一样,挠他的脸,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马扬手扇过去一巴掌,这巴掌刚落,就叫人从背后偷袭,一脚踹趴了地。 “望生!”凤芝哆嗦着叫他,她没想到望生会来。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着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喷溅出来。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来一边跟他打,一边骂:“你他娘跟你嫂子睡过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脑子轰得炸了,只晓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对方,他到底才十六岁,身板没李大成壮实,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 这把凤芝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一口气不来,脸煞白煞白的。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还有哭声,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劳力们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挣着骂人: “你章家把柄多着呢,给我等着!狗娘养的!别给脸子不要!” 马老六说:“人孤儿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刚说完,就见个人影扑上来,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开,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脸上还有眼泪,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气疯了,他媳妇也带着孩子挤来了,来到就骂凤芝,场面乱哄哄的,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想问清楚缘由,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说你们都偏袒凤芝这个狐狸精。 马老六也被说得不高兴:“你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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