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一阵哗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涌,说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马老六说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只是远远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里就轰的一下,感觉告诉他:这是来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树来了两个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男的能看出年轻是个美男子,鬓角花白,眼睛却还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肤很白,不过脸上有些皱纹了。他们一看就是城里人,跟月槐树的人不一样,这是种直觉,非常准。 章望生看到了刘芳芳,她烫了头,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两人说着什么,瞧见章望生,好像有些惊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过来,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证明。 “望生,这是省城的黎钧鸿、陈娉婷夫妇,他们是来找个人,这个人啊,你一定认识。”刘芳芳语气明快地说,她笑容满面,一点不像原来的她了,“今天是你结婚吗?” 章望生看到远方来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远无法把握的了。他内心非常恐惧慌乱,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事情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也没怎么记清刘芳芳介绍这对夫妇是做什么的,他只看到了一张发黄的,陈旧的照片,上面是四岁的南北,跟她来他家里那年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也从黎钧鸿的五官里,看见了南北。 一切是那样遽然、混乱,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来,社员们簇拥着她,她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妇,穿着得体,略带点口音,气质非常好。 社员们欢天喜地告诉她,你这是凤凰蛋掉鸡窝啦,快叫人呐。 叫什么人?南北惶然着,人家七嘴八舌告诉她,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这对夫妻流了眼泪,南北只觉得怪异,她同样是没有任何准备的,但就是发生了。 社员们说来的巧啊,正好留下来吃席,真是喜事成双啊。 南北听这对夫妻不住叫着她从没听过的名字,她麻木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爱我,你们是爸爸妈妈吗?她转过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经在人群之外了,他看着她,沉默地被人隔开。 “与时,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妈妈?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长,你小时候总爱揪他眉毛,你记不记得?”陈娉婷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抚摸南北。 南北不记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扑到陈娉婷怀里:“你们带我走吧,我本来就要走的,咱们走吧,现在马上走。” 黎钧鸿夫妇愣住了,他们坐火车来,几经转车,本意是找到人后好好酬谢,在老乡家里住上两晚,再带走孩子。 黎钧鸿想说点什么,南北已经哆哆嗦嗦问道:“爸爸带什么了吗?”夫妻俩都带了包,装着钱和一些难得的肉票布票。 南北接过包,拉开拉链,她把钱跟票抓出来,挤过人群,塞到章望生手里,恨意、愤怒,全都又跑了出来,她当着月槐树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齿地说:“还你的,章望生,都给你,这些全是你的了,你养我这些年,这就一笔勾销了,全勾销了!”她昂着头,眼泪一滴也不叫它淌下来,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红。 “你发财了,章望生,你好好拿着养你媳妇,将来还能养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妈,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我,你这些年活个屁呀,别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么心,收养我干嘛呀,晓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儿的!你二哥晓得你什么德性,”她看见他眼泪了,笑得更厉害,扯住章望生给四周的人看,“你们看看他,大男人家动不动跟娘们儿一样,哭哭哭,哭给谁看呀,章望生,你就是个孬种,我终于可以走了,谁稀罕呆你们家?我告诉你,我跟你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够了,你看见没有?我爸爸妈妈来了,我要走了,”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还有月槐树,都再也没关系了!” 她踉跄错开他肩膀,投向黎钧鸿夫妻,有人搂住了她,是陈娉婷,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没解释,低着头,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缓了几秒钟,把二哥给她画的小老虎,他给她叠的蚂蚱、花篮,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抱出来给她。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一把被南北夺过,她冷冷看着章望生,问爸爸要了打火机。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她点燃了东西,火光一舔,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飞去了。 火光隔开了两人,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她没有再看章望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
第46章 南北跟着父母, 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火车平滑的轮子轰隆轰隆颠着,动着,在无边无际平原的夜晚里远离了月槐树。她靠在妈妈陈娉婷的肩头,看外头的树影,一会儿过一个,一会儿过一个。 七五年,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长,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反扑得厉害,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垮台,黎钧鸿夫妇回家,当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两个,说起还是难过的。因父母的关系,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还有个哥哥,之前在厂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长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见得有多聪慧,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与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钧鸿的调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家里布置起来,请了保姆,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在街上买鲜花,插在釉里红的瓶子中。 保姆会做红烧肉,桌上有了白馒头,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为了念书方便,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跟家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钧鸿夫妇都是极为内敛的性格,也许有饱受运动之苦的缘故,谨言慎行,从不乱讲话,饭桌上也是安静的,只有咀嚼声,南北说起学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饭时请不要说话。” 南北道:“那不很闷吗?大姐,你插队的时候吃饭……” “我说了,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她也看不惯弟弟,因为他吃饭相当粗鲁,没有教养。 南北对大姐经过如此之多磨难,还能保持旧习,非常诧异。她还发现,其实父母之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夫妻两个,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但跟她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 有一次,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跟她谈谈话,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他很有学识,做事很勤勉,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 黎钧鸿说:“一直都没细问过你,怕你伤心,但现在局势好转,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当然,也许父母私下说过,南北不晓得。她没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想,他应该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她十九岁,风华正茂,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当没存在过。 “爸爸,我觉得不用,我们当时给了钱还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无谓说道。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这是家里,南北看见他眼里掠过的警惕,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过,但总算熬过来还是幸运的。”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悲从中来。 “爸爸,国外好吗?”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当年是何等意气,不说也罢。 “好是好,可当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 南北自然清楚后边发生了什么,爸爸不说,她也猜的出,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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