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钧鸿摸着书说:“这十多年,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见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安慰说:“爸爸往后还是能大有所为的,日子好起来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爸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她想留学,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父母的爱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见黎钧鸿偏爱她,隐晦发过火,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跟夫妻两个吵过,都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 “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有点指责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懒得打扮自己,只好来说我。 她托了托头发:“现在流行这样的,很时髦。”她见过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穿高跟鞋,涂口红,真是迷人。她现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真是没得比。 大姐很激动:“你不好好念书,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 南北说:“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妈妈,你看黎与时,她这个样子,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还是那个样子,她只对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连一直向往的妈妈,日子长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陈娉婷受过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给挂到树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证明,所以,她变得特别不爱说话。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处,跑到陈娉婷怀里哭起来,说黎与时简直是家里的反动分子。大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着班,念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二哥,她心里难受,她觉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点不想当工人。 南北对这种口号式的措辞,厌烦透了,陈娉婷没有批评她,只说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头答应,依旧我行我素会跟大姐对呛,她没有受气的觉悟。到了夏天,又买的确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条布拉吉早送给了个子不高的同学。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人都沸腾了,正儿八经的考试,整整断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报纸,听到广播,从城市到山窝,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月槐树,这时候,章望生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还能参加劳动,再后来,精神越来越不好,失眠多梦,有了很严重的偏头痛。邢梦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子笨重,孕后期关节疼,总起夜,她的营养全叫婴儿夺去了,自己四肢纤细,只有腰腹粗大,行动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来几次,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刚开始不是很习惯,后来便看淡了,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难睡个整觉。 院子里挂满了婴儿的尿布,邢梦鱼坐月子不能碰冷水,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里飘着婴儿的排泄物,院子里,充斥着婴儿的哭号声,章望生疲惫不堪,他每天强撑着上工,回来要照顾女人、孩子,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来,有些先天不足,邢梦鱼又没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买些羊奶,贴补这个男婴。但这孩子还是虚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细细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脑袋。 刚开始,两人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张嘴,章望生挣工分很困难,邢梦鱼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钱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让动,有一天,邢梦鱼终于忍不住爆发,想要吵架了。 “这本来就是人家给你的啊,为什么不用?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她觉得很荒唐,不晓得章望生在坚持什么。 章望生不说话,邢梦鱼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她忍不住哭,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就叫我们娘俩饿肚子吗?我无所谓,孩子呢?” 生活一团乱麻,依旧是贫穷、饥饿,没有尽头的劳作。邢梦鱼晓得指责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责完了,十分后悔,泪眼吧嗒地说:“望生,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要我说,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来,给一些酬谢难道不应当的吗?我看她家里人模样,条件应该很不错,我明白你拉不下脸找人家帮衬一把,但之前给的这些钱跟票怎么就不能应急了呢?” 她记得当日南北走的情形,觉得很怪异,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邢梦鱼后来也猜出点什么,她有一次,打外头回来,见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见个背影佝偻着,肩膀抽动,脸都贴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没有声音的,因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红,脸上有泪水的痕迹。她晓得问不出什么,就没问,她等他进厨房做饭,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儿有半个脚印,显然是抹水泥时没干有人踩上去的。 章望生对她不差,邢梦鱼对他很依赖,同时又容易生气,无论他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就算有些个什么情愫,人家也已经走了,跟着那么体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这些钱票,人家晓得吗? 她想说动他,章望生轻轻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用的。” 邢梦鱼说:“怎么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这明明就是给你的。” 章望生到底都没被说动,可邢梦鱼还是偷了个机会,拿去用了,两人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章望生少有地发了脾气,他眼睛通红,神情颓废潦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整个人空空的,能飘到莲子一样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彻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样,总咳嗽,肺像是竖着两排空管子,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邢梦鱼要照料小孩子,还要顾着他,叫日子磨得几乎想死,这样熬到七七年,知青们疯狂准备高考,人心动荡,都闹着要回城。 章望生缠绵病榻,眼睛因为之前在油灯下给小孩子缝制衣裳也坏掉了,看东西模糊,他错过了冬天的首次高考。来年夏天,他勉强能下地,邢梦鱼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没能参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这个时候,离七七级大学生入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学,她读的西语系英语专业。黎钧鸿特别高兴,他觉得女儿很争气,事实也是如此,夫妻两个坐火车去送她,到了北京,他们一块儿逛了景点,下馆子吃饭,南北雄心万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来自各个阶层,有的人已经成家,有的人在乡下插队多年,她的年龄正好,让那些年纪大的羡慕,说她一点也没耽误,生正对了年景。南北心道,谁还没吃过苦么?她很快在校园里如鱼得水,和其他人那样埋头苦学不太一样,她是轻盈的,懂享受的,她觉得每天的太阳都非常明媚,要学习,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课上都出现过,到处蹭课,听课,她喜欢大胆发表观点,因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热忱、踊跃,他们对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问题,展开激烈讨论,对于过去十年也开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复旦大学一位中文系的学生发表了小说《伤痕》,大家读了,聚在一起对过去进行了一场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学一块儿办诗社,办刊物。跟经济系的谱曲子,创作歌曲。她还到哲学系去听老师讲弗洛伊德、存在主义,这一切太新鲜了,太震撼了,在这片土地忙于各种斗争、劳动改造之时,原来,远在天边的西方思想界已经对斯大林的问题争论不休了,这让南北大为吃惊。 她在七九那会读到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评述》,大家对社会主义的危机,都非常关心,大学生们乃至整个知识届,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可令人苦恼的是,当初用来批判的武器,现在成了要批判的对象,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被大家强烈地否定了。 “那就应该关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义。”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论中发言,同学们非常认同,他们都认识她,她是很会唱歌、跳舞,交际的漂亮姑娘,有见解,有思想,所有人对她印象都特别美好。 唯一反驳她的是冯长庚,他是七八级国政系的学生,他长高许多,瘦瘦的,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他又跟回了父亲的姓氏,彻底离开月槐树,南北已经好些年没见他,她发现冯长庚这人有一点肯定是没变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调。 南北微笑:“那你觉得往后的政策,应当立足于什么呢?” 冯长庚说:“我不知道,但你说的人道主义一点不稀奇,几百年前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之前,就有了这些思想作为支撑。你说这些,是希望我们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这时学校里诗歌特别火,很多人爱写诗,读诗,大家积极投入对新语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种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号式表达,这种感觉特别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眼界拓宽了,来到了新世界。 他们很难想象在三年前,这些字眼还是完全不可能在公开场合讨论的。 南北说:“资本主义就没有值得借鉴的经验了吗?冯同学,你大不可必谈资色变,人跟国家都是要在不断探索中自我革新和进步的。” 她听说冯长庚在校园里也很活跃,他变得健谈、自信,不会再跟她抢柴火。 等到同学们散去,各自去食堂,冯长庚走到南北跟前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你过去的事。” 南北嘲弄道:“过去的事?过去怎么了,我过去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冯长庚说:“你现在很受欢迎,我刚入学就听人家说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晓得你过去在月槐树的事,难免有损你的形象,我怕你担心我跟别人聊这些,说一声。” 南北冷笑:“你爱说不说,我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冯长庚,你这人特别无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接我话茬,你喜欢我是吧?” 冯长庚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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