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说,却忘了自己从来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往常,都是陈亦岑迁就他,怎么冷场都不烦躁,继续笑盈盈地甩出百八十个话题配合他。 如今她不愿再迁就,他就原形毕露。 生平第一次,宋涯无比厌弃自己的谱系障碍。 眼看一支烟就要燃到底,陈亦岑面向珠江,垂着眸一言不发。 宋涯生怕她走掉,忙说:“你有没有什么……什么话要问我?”话一出口,就发觉逻辑颠三倒四,怕是又要被陈亦岑嘲笑。 果然,不等他懊恼,她已轻笑一声。那话中似有讥讽,却不是对着他。 “早就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 语毕,陈亦岑扔下烟蒂,鞋底重重碾过,头也不回地走进包间。 晚风冰冷彻骨,宋涯站在原地,像是突然失去了四肢的掌控权。他就那么站着,直到地上烟蒂的残骸一闪,火色挣扎着,终于彻底熄灭。 那一刻,他打了个寒颤。某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持续不断地流失,他甚至能听到墙灰从墙上剥落的声音。 直到陈亦岑转身离开,露出那个三年未曾痊愈的疮疤,宋涯才突然醒悟:原来她曾站在上风口,用娇小的身躯替他抵挡呼啸的北风。 她走了,他终于要独自面对暗潮汹涌的现实。 包间内灯火通明,推杯换盏间,言笑晏晏。 屋外人脊背紧绷,半晌,无力支撑似的垂下了头。
第50章 “要我再说一遍吗?你属于我, 也只能属于我。” 女人裸足,踩在男人膝头,雪白玲珑的脚趾微蜷。她弯着腰, 长发往下倾泻,拂过男人面孔, 似一层密不透风的水帘。 灯光半暗,营造出隐秘暧昧。 身后走出一人,婀娜聘婷,黑发用一根翠柏玉簪子绾住, 面上飞着一双桃花眼。端看柔媚可人,柔情似水, 可惜那饱满的红唇却微微下撇, 没有一丝笑意。如此,便使那双眼也生出冷冽,皮笑肉不笑, 看得人心头无端一跳。 似被阴狠蝮蛇盯上。 后来者走到那踩着人膝盖的女子身旁,轻轻抚弄她的长发。纤长五指穿梭在如瀑的黑发间,如新雪落于枝头, 带起一阵朦胧轻颤。三个人,三种诡谲的权力关系,水面下暗流汹涌。 抚弄长发的手一顿, 她开口道:“雁清,放过他吧, 我们该走了。” 微沙哑的中性嗓音,挠人耳根。 雁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男人, 顺带拍开那只在发间作乱的手。她缓缓站直, 转头贴向绾发女子的鼻尖, 眼睛一眯,低声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完,神色突然一软,主动去挽她的手。左右摇一摇,下巴也倚上去,撒娇似的:“好姐姐,是我错了,我们快走吧。” 绾发女子垂眸看她,神色不似无奈,倒有几分审视。良久,在她发顶屈指一弹,哂笑:“走罢。” 二人相携退场。 灯光转亮,导演组带头鼓掌。“好!保持这个势头,明天的首演就看大家了!” 陈亦岑还挽着梁雅芝的手,两个人从后台跑回台上。跪着的男演员改为坐姿,抬起一张清秀俊逸的脸,朝两个女生说:“什么时候教我两招?梁姐,你那‘剥皮术’太精湛,我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梁雅芝松开陈亦岑,没好气地对他露出笑脸:“下次再被我听到你这么形容我的演技,仔细你的脑袋,别神不知鬼不觉和脖子分开了。” 在场者都开始互相调笑,氛围轻松随意。 陈亦岑席地而坐,把散开的长发拨到肩膀后面,埋头翻剧本。每次排练,她总能从和梁雅芝的对手戏中汲取灵感,每每自叹弗如,心中对她的景仰更上一层。 “雅芝姐,”她用指尖敲着几句台词,“这里,你觉得是按照我们之前的处理来,还是像刚才那样?” 被她叫到的人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下,头凑过来,挤眉弄眼地说:“岑妹又有什么好点子,快让我看看。” 陈亦岑无奈,心想这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姐姐戏里戏外根本就是两个人。谁能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爽朗豪放的梁雅芝,在《刺青》里饰演的居然是一个极致内敛,克己复礼又心思深沉的千金闺秀? 想归想,正事要紧。她指出刚刚那处情节,和梁雅芝探讨得火热。 无怪,《刺青》不愧为经典改编,值得推敲的细节不胜枚举。接到剧本后,陈亦岑不止一次感叹:这种水平的作品,若是能从头到尾吃透,对个人水平也将是一次质的提升。 背景设置在新旧交替的上世纪港岛,作为风头正盛的商贸城市,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碰撞融合,金玉其表,也难免败絮其中。 世家大小姐蒋潼与被蒋家收养的弃婴雁清自幼一起长大,十七岁这年,二人受邀参加一场西方人举办的晚宴。 这场晚宴上,蒋潼的订婚对象、商贾少爷贺胜礼对雁清一见钟情,而主办方之一,英国杂志主编路易·乔纳森也看上了蒋潼。一夜狂欢,有人轻浮猎艳,有人胜券在握,也有人心思深重,为自己的未来放手一搏。 便是在海上繁花一般胜美的明珠港岛,加诸于女性的诸般枷锁,旧社会对上流阶层的眷顾,与新文化带来的独立思潮,都在这个夜晚交织。 故事聚焦于雁清和蒋潼的关系,以她们二人为绝对核心,抽丝剥茧地呈现出那些光鲜亮丽之下的腐朽腥臭。 雁清空有蒋家养女的头衔,却融不进豪门圈子,不仅得不到应有的资源,更是尝尽周围人的冷眼排挤。而蒋潼是个实打实的千金大小姐,从言谈举止到学识眼界,都经过十年如一日的优质教育,用父母辈的话来说,“绝对不输给新租界的白老爷们”。 奈何二人偏偏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不屑一顾,反而渴求对方的生活。雁清渴望跻身名门望族,披上豪门阔太的身份,不再处处被人打压。而蒋潼渴求雁清与市井、与“真实社会”的联系,比起管束森严的豪门世家,她宁愿落入那三尺红尘,滚得一身烟火一身泥才好。 仅此一夜,二人践踏道德枷锁,肆无忌惮地向陌生人流露本我。 风雨飘摇之中,荒唐也成了风花雪月的美事。晚宴过去,生活仍要回归正轨。蒋潼与贺胜礼结婚,雁清一面做贺胜礼的情人,一面伺机而动,不放过任何一个扶摇直上的机会。 在桩桩件件阴影之下的丑闻与谣言当中,四人各怀鬼胎。 贺胜礼想要将不服管教的雁清驯化,按照他心目中“现代化”的审美将她打造成他的所有物。而路易向往自由独立的新时代女性,从循规蹈矩的蒋潼身上嗅到不甘的潮涌,便引诱她,偏要她行差踏错。 纠缠到最后,猎人反成猎物。雁清真假参半地应和着贺胜礼,到头来,反而将他驯化,成了没有她便无法生存的痴情种。蒋潼与路易周旋,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处。 故事终幕,姐妹俩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反抗。蒋潼离婚,和雁清一起在路易的邀请下去海外求学;父辈的制约无法取缔,她们便自己出力,在茫茫天地间立足。 幕落之前的最后一个场景,业已年迈的蒋潼在床榻上惊醒,神色惊疑,喘着气环顾四周富丽堂皇的装潢。 没有路易,没有贺胜礼,更没有野心勃勃的小妹雁清。 这一切究竟是风雨飘摇的黄粱一梦,还是圆满理想的现实?暮年蒋潼事已挣脱囚笼的飞鸟,抑或一早被拔去双翼,徒留癫狂清醒梦? 结局不曾言明,唯有长夜亘古不变。 《刺青》一名源自路易初见蒋潼时的感慨。他看到世家贵女苍□□致的脚踝在新古典主义的繁复裙摆下若隐若现,便不由得口干舌燥,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那种源于礼教的禁欲感悄悄露出一条缝隙,容人窥看,又随着舞步含羞似的合拢。 遂轻叹一声:那般雪白无暇的皓踝,正适合刺青。 彩排结束,梁雅芝跳下床,胸膛剧烈起伏,化着年迈特效妆的松弛眼尾微微泛红。她低着头平复情绪,见陈亦岑走过来,主动敞开怀抱。 “辛苦各位!明天是周日,大家好好休息,周一首演再见!”导演在底下挥舞双手,激动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遍剧院的每一个角落。 陈亦岑和梁雅芝相视一笑,去后台换衣服下班。 离开友谊剧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梁雅芝长租酒店,平时下班,二人都会在离剧院最近的公交站分别。目送陈亦岑登上公交,梁雅芝才让司机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接她。 这种无形的照顾多少有让陈亦岑感觉到微妙的压力。排练两个月间,有一次,她实在憋不住,主动问梁雅芝为什么每天都等她上车才走。 梁雅芝一脸讶异,似乎很疑惑她为何有此疑问。 “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就算不是你姐,也是你朋友吧?难不成还不给我照顾好友?” 闻言,陈亦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了。感动之余,另一块石头又颤颤巍巍地提了起来:难道和宋涯离婚之后,她的状态又变差了? 服药三年来,她的躯体化症状虽仍有发作,但都处于可控范围内。加上和宋涯分手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理论上,情况不该恶化才对。 但这些问题太私人,就不是梁雅芝能解答的了。 这一天,她们走出剧院,还没到公交站,梁雅芝突然停下脚步。她看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脸色唰地变了。 “怎么了?”陈亦岑疑惑。 梁雅芝嘴角一抽,右手往前伸,指向路口:“我忘了,今天是排练最后一天,妈咪让他务必来探我。” 路边停着一辆雪银的Stelvio,不知等了多久。 梁雅芝下意识转头看陈亦岑,却见她面色如常,还反问:“雅芝姐不走吗?难得有宋大总裁来接。” 彼此都是优秀演员,梁雅芝说不好陈亦岑的这份从容是否真心。她欲言又止,深深看了陈亦岑一眼,到底是紧了紧挎包的背带,开门上车。 后座门被拉开的瞬间,一道锋芒般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只当什么都没察觉到,向梁雅芝挥手告别。 走到车站,等了五分钟,终于等来班车。陈亦岑上车碌卡,揾位坐下,靠在窗边望着街景发呆。 公交车门关闭,引擎一震,伴随着叹息般的机械运作声,驶向正轨。 直到此时,陈亦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一直按着心脏的位置。 好似这样做就能止住那突如其来的刺痛。
第51章 首演当天, 陈亦岑比平时更早到剧院。 后台没几个人,她独自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中央,静静看着尚未被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从这里看, 舞台就像一个微缩的世界,道具、服装与灯光都是使虚拟的皮囊更加真实的肌理, 而演员——演员才是这具身体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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