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演员能唤醒这个沉睡中的世界。 她的思绪又回到《刺青》。与梁雅芝一同排练的日子简直就像一场美梦。若换做三年前,别说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影后共同出演,就算是告诉她“你会和梁雅芝相识”,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然则陈亦岑动身去追, 梦就被她抓在手里。 灯光逐一亮起,是后台的灯光指导到了, 正在调试并进行最终的排障。那些依次闪烁的聚光灯也将陈亦岑从沉思中唤醒。她站起来, 合上摊开在膝头的剧本,起身走向后台。 到下午五点,人已经陆续到齐。化妆间又忙碌起来, 演员们个个都是戏剧届的一把好手,虽说难以避免的紧张,但谁都不怯场。化妆之前, 还有闲心四处串门,相互打气。 陈亦岑也排在“被鼓励”的行列。一个下午,她迎接了至少五六个拥抱, 与数都数不过来的“相信自己”——整得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平日的表现。是她给人的印象太柔弱不能自理了吗? 想归想,妆造就位了, 演员们也得回到各自的化妆间。主演有独立单间,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 陈亦岑倒有些不适应。她任由化妆师施为, 也不看手机, 仰靠着椅背,在脑中复盘剧本。 这出戏主要聚焦于姐妹俩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也是彼此观念的针锋相对。为此,她和梁雅芝之间的配合与反应必须做到极致,既含蓄留白,又能爆发出话剧应有的表现力。过往排练中,她已无数次和梁雅芝磨合,清楚对方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情绪衔接,只为了能更深入地贴合角色。 脑子里的剧情进展到雁清拒绝贺胜礼的求婚时,化妆间的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陈亦岑猛地回到现实。化妆师早已完成工作,也许是叫她几次没应声,便明白她又陷入了戏剧的模拟排演,默契地悄声离开。 平常和剧院这些员工演员都混熟了,也没谁会乖乖敲她的门。 陈亦岑心头更是一紧,本已起身,却突然迈不动步子。 寂静如有实质,仿佛那扇门后蛰伏着一头洪水猛兽。停顿片刻,那人又不容置疑地、力道不大地敲了敲门。 她非面对不可。 陈亦岑开了门,整理好脸上的表情,与之前的每一次相似,摆出最客套理智、最无懈可击的面具。 “宋先生,有什么事吗?” 门外正是宋涯。 他穿着惯常的黑毛呢大衣,黑衬衣马甲配一枚紫水晶胸针,老派的风度翩翩。看着他身上衣料的材质,陈亦岑心里某个角落蓦地一动,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距离他们在饭局相遇,已过了整整一年。 宋涯的黑发有些凌乱,几缕耷拉在额边,弱化了眉眼之间冰冷的气场。不过,他看着陈亦岑的眼神本就和“冰冷”沾不上边——那几乎是软弱的,近似于一个恳求。 他看向陈亦岑,又受不住似的移开目光,长睫遮去眼中晦涩。听到她的疑问,他才用格外沙哑的嗓音说:“我让芝姊带我来……看看你。” 陈亦岑挑眉:“你看到了,可以走了吧?” 他睫毛一颤,吃痛似的抿唇,又道:“别这样,岑岑,我……” “别那么叫我。”陈亦岑厉声打断,那个叠字词永远是她的雷区,总能一瞬间唤醒所有被封锁的狼狈往事,“行,有事进来说,别站在门口让人看笑话。” 换做之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和宋涯说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如今的宋涯和之前有那么些偏差,总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他甚至失去了在她面前维持镇定的资本。 这怎么可能呢? 宋涯一步迈进来,始终垂着眼,也没有掩门,仿佛是怕她没有安全感。 怎么可能,又是她自作多情吧。陈亦岑嗤笑。 化妆间的氛围被他一搅,顿时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一层层压在陈亦岑胸口,让她的伪装摇摇欲坠。 过去她总仗着自己被他辜负过,强撑出一点受害者的底气。如今,她已将他对她犯下的罪行还了回去,按照她和顾苒苒的话来说,就是“债务结清”,他们已两不相欠。 既如此,心虚的那个反而变成了她。 宋涯见她一脸不虞,怕她赶人,便将声音放得更轻:“排练辛苦了,祝首演顺利。” “如果你来就是找我说这个的,那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走了。”陈亦岑抿唇,双手环胸,“宋先生,我不理解你现在的行为。” 宋涯终于抬眼看她,似真心不解:“什么?” 该死的谱系障碍。陈亦岑强忍着胸臆中翻滚的情绪,冷冷道:“我们已经离婚,你也亲口说过,不需要我承担任何责任。既如此,我们理应没有任何关系,犯不着宋先生三番五次来探望。” 这番话又刺痛了他,他很快地眨了一下眼,语气仍然轻飘飘的:“我只是……岑岑,这段时间我想得很清楚,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几时宋涯也学会含糊其辞了?陈亦岑心口更闷,防备地瞪着他,只道:“不把话说清楚,我可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耗。宋先生也说了,今天是首演,还有半小时开场,你就在这儿影响主演情绪?” 这话很重,宋涯脸上血色尽失。但他仍是顶着这把一寸一寸没入血肉的刀,慢慢靠近陈亦岑,伸出手,五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亦岑冷眼看着,看他将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凑近她,悬停片刻,见她没有反抗,才缓缓抚上脸颊。 冷。他的手心竟比她的还冷。 “岑岑……”宋涯凝视着她,眸中晃动着水一样的微光。有那么一瞬,陈亦岑几乎以为他深爱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她连呼吸都没乱,他却心跳如擂鼓,眼底水光近乎满盈。 他微微低头去寻她的唇,陈亦岑本立刻要躲,却被他轻如呓语的一句话钉在原地。 他叹息着:“岑岑,我全都记起来了,你有权报复我,这很合理。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已经记得了,我们以后不用再……” 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唇齿之间。 陈亦岑仰起头,承受着他堪称温柔的索取。 她的纵容如一粒火种,瞬间将宋涯心中的希望点燃。他已等了太久,威海娱乐的业务拖慢他的步伐,研究所的实验也占去了太多时间——不如说,是他刻意揽下最苦最累的活,只求片刻麻痹。 若非梁雅芝和宋檀拦着,他早已飞奔到她身边。他的性子就像研究数据一样,永远坦率直接,没有水面之下的阴影,永远表里如一。 到如今,这种真挚反而成为了刺伤他的利刃。 走廊响起脚步声,似有人匆匆经过。陈亦岑毫无反应,宋涯更是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悲恸中,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意思。 直到呼吸困难,他才扣着她的后颈,贴在她唇边,哑声乞求:“岑岑,求求你,回来吧。” 眼底水光早已化为一线,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脚步声在门边停留,似被屋内情景惊吓,飞也似的远去了。 她的沉默给了他多少希望,此时此刻,就给了他多少如坠冰窟的绝望。 在那些热烈的火焰与冰凉的哀求之间,陈亦岑抬眼一笑。她眼中没有丝毫与他相衬的意乱情迷,唯有冰冷。 彻骨的冰冷。 她的红唇微肿,眼角泛着红,却是生理反应。那些源自本心的东西,譬如恨,譬如爱,却茫茫不可求。在宋涯愈发慌乱的注视中,她只是漠然地嗤笑:“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近乎恐慌地发问,“你告诉我,忘记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还有什么能挡在我们之间?” 陈亦岑却怜悯地凝视他,似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她说:“所以我说你没懂。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我介怀的只是你失忆这件事?宋涯,如果你看不清,我可以把话说明白:你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挡在我们之间的,永远只有我自己的心。” 说完,陈亦岑挣开他早已脱力的手,抓起桌上口红,对着镜子补色。他已被石化,四肢僵冷,被一句话贯穿所有自以为坚固的壁垒。 最后,她乜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还有,我不想被人议论。刚刚有人路过——除非你打算靠这种手段逼我,不然,最好别让人说多余的话。” “我心烦。”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化妆间,登上舞台侧翼候场。 徒留宋涯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化妆间中,心口缓慢失血。耳边仍轰鸣着,不知是她冷漠嘲讽的嗓音,还是那双毫无温度的狐狸眼,所有颓唐枯败的怒火与恨意似一张大网,将他铺天盖地压垮。 原来他们已走到山穷水尽。 远处隐约传来雷动掌声,喝彩如浪潮,一波波向他涌来。 雁清登上舞台,《刺青》首演将名动全国,成为这位话剧界冉冉升起的新星的试金石。 宋涯知道,此后,陈亦岑三个字将不再被人轻视。哪怕没有威海太太的头衔,她也一样过得很好。不如说,与他的婚约,才是束缚她的樊笼。 可他如何能放手?你怎能让一个人看过夜空中的满月,又将这点光亮湮灭? 两个半小时的演出,宋涯回到观众席的茫茫人海,和所有素昧平生的人一起被《刺青》裹挟着回到那个繁华辉煌的年代。 直到谢幕,他才在掌声雷动中红了眼眶。却不是为戏,而是为戏中那受万人瞩目的演员。 因她的目光已不再为他停留。
第52章 演出相当顺利。上台之前, 陈亦岑还担心自己的心思多少会被宋涯影响——这太过于不专业,她深刻唾弃自我。接触到梁雅芝的眼神,却见她也眼含歉疚, 便知宋涯来后台多半是得了她的准许。 陈亦岑微恼,深呼吸, 把一口气压了下去。 终归是梁雅芝亲弟弟,人最逃不过的便是私心,这一点,她本该比谁都清楚。因此, 她能做的只有彻底抛弃杂念,将全副心神缓缓沉入刺青的世界, 倒带、洗涤, 回溯,直到她的气息与心跳都与雁清同调。 大幕拉开,人已活在戏里。 蒋潼总爱拿出大家闺秀的架子指责雁清行为不端, 可心里燃着的却是对她那些市井把戏的向往。梁雅芝本就容貌旖丽,在戏里收敛起平日大大咧咧的性子,脊椎一挺, 五官一板,立刻就是个像模像样的千金小姐。 矜持与她是一体的,哪怕面对初尝情火的路易, 蒋潼依旧不改一身雪梅似的傲骨。这是上个世纪乱花迷人眼中最坚毅的一点精魂,跨越数千年礼教, 勾勒出一个女子克己复礼的神韵。 反观雁清,肢体动作都比义姐零碎的多。陈亦岑特意和梁雅芝探讨两位女主角的区分度, 既要符合话剧表演的要求, 又不过于出格, 只能在“给反应”的细节上多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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