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死了。 这是叶悠然的第一反应。可接下来他才慢慢弄清楚,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更严重? 祖宗的脸面叶家的香火,决定做上门女婿入赘别家。叶老爷子被这个闷棍打败了,一连几天不说话。叶悠然也听说了些消息,比如女方是皇亲国戚,比如哥哥本人对此并无异议……好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老爹好面子,也好里子,哥哥的名字要从叶家的族谱里被抹掉了,加入别人的族谱,让一直把他挂在嘴边的老爹情何以堪? 叶老爷子遭受打击之后的表现,就是开始把叶悠然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叶悠然全身心扑在他的穿山甲上,对女孩没有半点兴趣,叶老爷子的美梦,很可能真的只有在梦里实现了…… 于是这天,叶老爷子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把叶悠然的宝贝穿山甲拎起来,趁着月黑风高把它扔出了院墙。 叶家与龙真正的缘分,就是从叶老爷子冒失的决定开始的。 二 晚风习习,叶悠然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有人拍打他的窗棂。 叶二少很不耐烦地掀开眼皮,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晴朗夏夜,但窗口仿佛挂着一层如雾如雨的水帘。 “就是你想见我?”窗外的声音说。 “你谁啊?”叶悠然困得很。 “龙。” “……” 叶悠然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大半夜的谁闲得发慌来搞这种恶作剧,他不关心,也没空理睬。于是很可惜,少年没有看到—— 刹那间水雾散去,黑暗变得如镜清明……一条真龙盘踞在他的床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少年蜷缩的身子,沉默的威严让整个夜空都骤然俯首。只有一颗火流星划过天边,擦伤了皎洁的黑暗。朦胧入睡时,叶悠然恍惚想起小时候听娘亲讲,每当有火流星落下,就有人的心愿达成,也有人死去。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兴奋地仰头看璀璨的星河,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被龙压床的叶悠然睡得不太好。 龙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像是拼命也甩不脱的唠叨。梦境里涌进很多乱糟糟的声音,七嘴八舌,“哥哥做得好”、“哥哥一表人才武艺出众”……少年的眉毛轻轻拧了起来,露出厌烦的表情,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在睡梦中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重重一颤。 “他下雨了。”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威严地说。 “陛下,人类管这叫流泪。”旁边的穿山甲诚惶诚恐地指出对方的口误。 龙鄙视地看了一眼带路的穿山甲:“我知道。可是他明明在微笑,为什么有眼泪出来?” “我也不知道。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穿山甲如实说。 就在几个时辰前,龙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了这只误闯龙宫的穿山甲。可怜的宠物讲述了自己被主人的父亲遗弃,没头没脑爬行了半天,带着一身厚厚的脂肪爬到湖边找水喝,结果因为四肢短小肥胖重心靠前,一头栽进了湖里,坠入龙宫的经历。 就像人类有族谱一样,洪湖白龙世家也有几万年之久的族谱,其中最尊贵的一支血脉,如今传到第七世嫡长孙,曦和。很多龙的原型都威严高贵令凡人不敢逼视,但曦和的原形……嗯,这——是整个洪湖龙族最大的秘密。 曦和一直在水里逍遥快活,直到一个被世人称作叶公的家伙出现。对方爱龙成痴,而且生得白脸长髯相当赏心悦目——忘了说,曦和是一条雌龙。虽然对龙来说雄雌并不重要,但雌龙往往更冲动一点。于是曦和兴冲冲亲自赶到人间,去给叶公一个惊喜,结果惊是有了,叶公惊得穿着睡衣狂奔逃走。 龙是骄傲的生物,被自己的粉丝嫌弃这种事,太伤自尊了……曦和悻悻不乐地回到洪湖的水底,有段时间没去人间游玩。 这个“有段时间”,大概是一千年。 这就是楚地一千年没有出现真龙的原因。误闯洪湖湖底的穿山甲拜见真龙,声泪俱下地替主人请愿,信誓旦旦地表白主人对龙是真爱。 它说,它的主人想饲养龙。 曦和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这只愚蠢的鱼龙说的不是“参见”、“供奉”、“膜拜”……而是—— 饲养? 龙勃然大怒,它想起一千年前的羞辱,看到如今被抛弃了还迷途不知返的龙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曦和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一阵夏雷滚过,宽广的湖水在月下战栗起来,巨龙腾空而起,在晴朗的夏夜带起一阵暴雨般的水滴。 真龙重临世间。这一次,它赐给人类的游戏,将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清晨天刚亮,门外传来敲门声。 确切地说,是气急败坏捶门的声音。伴随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叶老爷子反常的怒骂:“逆子!你出来。” “大清早的,爹你中邪了吗……”叶悠然睡眼惺忪打开门,只见叶老爷子的样子与以往有点不同,似乎是一夜没睡好,又像是被人给睡了……叶悠然为自己不礼貌的想法打了个哈欠,随即懒洋洋地看向叶老爷子身后。 这一眼,倒让他有些意外。 青石小路布满水痕,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生鲜的腥味,无数鱼虾在四处活蹦乱跳,家丁们满头大汗地抓鱼抓虾,遍地都是被踩烂的水草。 “喔?”叶悠然意外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养水产?” “你还明知故问!”叶老爷子的脸孔铁青得不能再青,“你败家胡闹也就罢了,找人买整整十二车鱼虾,府上根本没有地方存放,人家说你定金都付好了,强行把东西送进府里来……” “我没买过啊。” “你还嘴硬!”叶老爷子正要发作,突然有个家仆急冲冲地赶过来,头顶滑稽地趴着一只龙虾,袖子上沾着螺蛳和水草,“大公子回来了!”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旦出现,身边的其他人都变得无关紧要。他就是风景本身。 叶家长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家,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仍然脊背笔直神色清冷,波澜不惊,举手投足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军人气质。在叶悠然的印象中,哥哥长得像母亲,不同的是,母亲因为视力不好双眼看上去总是朦胧带雾,平添惹人怜爱的柔弱;而哥哥的眼睛仿佛把旁人的光明多一倍地融进了双眸,亮得如同希望凝聚成的深海。 叶悠然小时候经常被哥哥抱着四处玩,最喜欢在哥哥的眼睛里面找自己,找到的,却是一个小到有点卑微的影子。 后来大了,他坚信养龙比做将军的志向要大得多。但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这么认为。 大人们说,没用的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养龙?且不说世上根本没有龙,就算有龙,养了又如何?寒窗苦读或历练沙场才是正途,在他们看来,叶悠然胸无大志,与叶铿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实用”的嘲笑始终充斥在叶悠然周围,而哥哥的光环似乎无形中在为他们的笑声加冕。 这次,叶铿然是带着媒人回来的。自汉以来,结婚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然将门出生不拘小节,但礼数总要面面俱到,最重要的是,媒人绝不能少。跟在叶铿然身边的媒人也很特别,一身白衣笑容潇洒,是个男的。 媒人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气,毫无顾忌地欣赏府里鱼虾活蹦乱跳的奇景:“啊哈,我早听说竟陵郡是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 叶老爷子黑着脸正要与媒人寒暄,叶悠然逮住一只跳到他鼻子跟前的龙虾,想起了什么事情:“爹,你很久没亲自下厨做葱爆龙虾了,刚好哥哥回家要庆祝下,您老人家要用这些虾试试手艺吗?” “……”叶老爷子涵养再好,也终于额头上青筋突了突:“滚!” 三 叶悠然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冒他的名去买那么多鱼虾的? 他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但在竟陵郡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谁搞出了这出把戏,他一时还真毫无头绪。盛夏的暑气被凉夜洗去了不少,小池塘里鱼虾乱蹦,叶悠然百无聊赖,拎了一只小虾扔回池塘,突然发现不对—— 那只虾脊背猛地一弓,像被扔进了油锅似的,又朝地面上蹦来!更不寻常的是,水池里的鱼也拼命往岸上跳。这奇怪的景象让叶悠然同时注意到,装生鲜的大桶不小心弄翻,漏出来的鱼虾再多,也早该被府里上下齐心协力清理完了,可鱼虾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动物反常,或许是天像有异。 少年抬起头,黎明灰白的天空显出奇异的色泽,浮云气象万千,狰狞蜷伏如同巨龙临渊。 “叶悠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穿得凉快,单脚跳了几步避开水洼,粉嫩可爱的胖胖的圆脸,正是隔壁的沈夜舒。 “喂,我说你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进来了?”沈夜舒一见面就扔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刚刚进来了奇怪的东西,走到我面前来了……”叶悠然翻白眼。 沈夜舒左顾右盼,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他,随即反驳:“我才不是东西——”又意识到不对,“呸!你……你才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 两个少年互相讨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的个性太相似了。同样是生人勿近、傲慢骄纵的十五岁少年,一碰面总是会以争吵开始,以更激烈的争吵结束。 不同的是,叶悠然的毒舌段位更高一点。而沈夜舒总是反应慢半拍。 龙就是他们争论的导火索,没有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 “你老是要饲养龙,才会招惹来妖物进府。”沈夜舒气愤地说,“我早告诉过你,龙也是妖怪的一种。” “我也告诉过你——龙是神,不是妖。”叶悠然同情地斜睨对方。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会就是你这个龙套脸弄出了这么幼稚的事情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怀疑——”沈夜舒脸色有点惊恐地环顾四周,“你府上有妖物。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来?” 叶家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只有那个媒人。 叶悠然打听到,那人叫裴昀,年纪轻轻就官拜陇右大将军。和叶铿然不同,他完全没有三军将帅应有的模样,白衣翩翩潇洒爱笑格外讨人喜欢。府中上下都对这个客人赞不绝口,连叶老爷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和他关在屋子里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竟然态度大变,接受了哥哥的婚事。 听说将军大人这次是到荆楚之地来办军机要事,顺便替叶铿然做媒的。 这个“听说”,当然是裴大将军自己说的,可横看竖看,很让人怀疑这所谓“军机要事”其实就是吃喝玩乐才对!不说别的,单就算算他们的脚程,叶铿然的家书到了四个月,媒人才姗姗来迟。叶悠然太知道自己哥哥的性格了,有板有眼,从不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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