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检测完之前,你不能够离开。” 乘务员诺诺点头。 那位检测人员从方盒里面掏出来成套的检测工具,有长长的跟筷子一样长度,但比筷子更细的圆头针,还有手持的小型感应设备,做成了枪的模样,以及白色的试纸,指甲盖两倍大小,从纸板上揭下来,用镊子夹住,食物的最上面,试纸呈现出紫色和淡粉色的模样。 检测员变了脸色。 保镖一个翻身将乘务员掀倒在地,别的座位上的保镖在同一时间起身,一个保镖走过来给乘务员搜身,他的制服外套被直接扒掉,里面的衬衫扣子被打开,所有的上衣和下装口袋都被翻了出来,皮鞋被脱掉,袜子直接剥开——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一个意外的结果,所有上车的人员都会提前进行安全检测,处于试运营阶段的海下列车比其他普通列车和空轨线检测都更加严格,进入候车厅之前,进入车厢之前,两重检测,保证任何危险物都无法带进车厢。 其中有一个保镖打开对讲机,语气极为凶悍地喊话,乘务公司的负责人火急火燎地从别的车厢赶了过来。 倒查工作立刻展开,在列车到站之后,等在终点站的警察从保镖手里带走了那个冒充乘客的反叛分子。 他拿着鲜红的横幅,标语写的是“反对暴政”。 他对着章驰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大喊。 人类似乎永远无法进入某种完全的平和,当上一个敌人消失,他们就会主动去寻找下一个敌人。现在这个曾经人类的英雄,成为寻求自由的人类共同的敌人。 新的灰网开始搭建,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隐藏在各行各业当中,誓要揭开政府内部所有的秘密——即使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阴谋论出现于每次政府大刀阔斧的改革当中,有一部分人完全地相信他们将因此受益,又有一部分人坚定地认为所有馈赠背后都是不可告人的勾兑,等待将他们带进更可怖的深渊。 总之,因为这样一个共同敌人的存在,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了罪魁祸首。 人们存在一种幻想,只要将这个敌人打倒,新的美好世界就将到来。 没有预告的视察工作也没有防止这些人趁虚而入,周宇建议章驰暂时不要外出。 章驰暂时接受,很幸运,她留给世人的是一张假面。 偶尔,她揭下那一张面具,用属于段青的,已经少有人知晓的脸进入城市人流密集的酒吧街、艺术馆、咖啡厅。 新的艺术风格从那场折磨了无数人的困兽之斗中诞生,人们热衷于描绘扭曲的机械肢体和变异的人脸,网络曾经将这些“怪物”记录在案,一群不知道脑子是由什么组成的年轻人将这些怪物奉为神祇,有关牲主的秘密在网上不胫而走,于是新的伟大的想法又在热衷反对的人群中滋长。 他们坚信如果牲主接管了世界,更崇高的理想将会实现。 牲主死得可惜。 人类本来有可能迎来一场的更替。 牲主的形象无端高大起来,而那位女皇,因为得到了太多的好处,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目的不纯。 又或许,反对当权者本身就显得与众不同,刻奇和反刻奇就是潮流裹挟下的沙粒,百万千万,细看过来,其实也没有太多不同。 今天的艺术馆挂上了一副与众不同的画。 署名是一位年轻的新锐画家,三个连接在一起的圆圈——显然,这不是他的真名。 画挂在进门的右手边,长廊的尽头,最显眼的位置,孑然独立。画中有一个坐在黑色沙发椅上的女人,女人戴着一张金色的面具,看不清楚五官,她的手轻轻垂放在椅子的把手之外,房间里面亮着灯,灯光聚焦在她指腹的位置,她正在把玩一朵玫瑰的花瓣。 在她身前跪着一个男人,男人仰着头,他的眼睛被白布蒙住,嘴巴被胶布交叉绑紧,脖子上套着一条粗壮的锁链,锁链延伸到画面的边缘,那里有一双巨大的手。 他左手抓着一把带露水的玫瑰,根茎上还有褐色的尖锐的花刺,手指向内握紧,鲜血从他的掌心一直流到了手腕,他的右手只有一只玫瑰,这支玫瑰的形态最好,花瓣开得最饱满,他的手指陷进刺里,猩红点点。 有许多人围着这幅画照相,这里热闹至极—— 每个人都知道这幅画上画的女人是谁。 艺术馆的工作人员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们赶紧将画揭了下来,人群开始 骚乱,议论声不绝于耳。原来这幅画并不是今日展出的那副,有人在昨晚溜进这里,偷偷替换了原本用于展览的画。 警察很快赶到,艺术馆紧急封锁进出口,所有参观的客人都被留在了这里,等待接受排查。 ——警察认为罪魁祸首一定会留在犯罪现场,欣赏这出混乱。 站在章驰身边的青年额头冷汗直流,章驰低下头,沿着他手指的关节,看见了藏在指缝和褶皱之中的颜料,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领口破破烂烂,头戴着一顶灰帽,背着一个书包。 如果没有那些颜料的点缀,如果他再年长一点,那么他是流浪汉。 因为以上都不成立,所以他是艺术家。 其实很多人已经看出来他的不对劲,他太过年轻——年轻的人做事情总是不畏后果,眼神躲闪,许多人都刻意跟他保持距离。有人站出来,高声指着他道:“我举报!” 这位举报人自称是他的同学,曾经看到他多次溜进这件艺术馆踩点。 他满脸灰白地靠住墙,身体摇摇欲坠,章驰伸手将他撑住,他不自主地说了一声谢谢,接下来,好像又陷入梦魇,喃喃自语:“我死定了。” 章驰:“不用担心。” 他诧异地看过来。 章驰:“马上你就会被放出去的。” 他诺诺点头,回过味来,说:“你怎么知道?”他扯了扯嘴角,又回过味来,“我知道了,你在开我玩笑。” 三天之后,全国大赦。 改革的砖头拍下来,砸晕了所有人的脑袋。 女皇宣布改制联邦,曾经因为“煽动罪”被关进监狱的低危险性犯人都被放了出来,社会控制理论学派被暂停经费支持,原本被机器人填满的承担社会沟通职责的岗位重新释放。 宝石骑士和维纳斯之手被限制启用,政府成立了新的伦理审查委员会,专门负责调查正在研发的科技产品的合法性,高速发展的控制反馈机制被一道铁令拦下来前进的步伐—— “在相关领域的伦理法案研究完备之前,对任何人数据和隐私侵犯的行为都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新闻报道了她的退位演讲,没有上次那样激动人心的仪式和声势浩大的礼炮,她就坐在办公室内,面前只有一个安装在桌面的话筒。 演讲完毕,她摘下来王冠,圣剑重新封箱。 帝国,就此在历史上烟消云散。 集所有权力于一体的君王彻底成为一个传说。 *** 权力瓦解,下放,议论和反对的声音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反而更多。 议会甚至开始清算战争罪——某群因为改革利益受损的人蠢蠢欲动要将曾经的陛下拉下马来。 毫无疑问,很多人因她而死。 斗争你来我往,不过军队的效忠程度出乎意料的高,宝石骑士和维纳斯之手也没有彻底弃用,要扳倒这位曾经的陛下还是道阻且长。 “人们真正厌恶的不是专权,而是软弱,”周宇走到窗边,对着正在眺望远方的章驰轻声道,“你给出去的越多,你给他们评论的权力就越多,你就越会收到更苛刻和浅薄的指责,等到你失去一切,你就是最大的罪人——因为你曾经那样盛气凌人。” 章驰:“我知道。” 周宇:“你因为什么而改变?” 章驰:“我不能够保证自己永远正确。” 周宇:“你一直都做的最好的选择。” 章驰哂笑一下。 已经是战后的第二年,又是一年冬。 今天的冬天又跟去年一样提前。 细密的雪花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来,窗外是新的冰雕,冰雕上面是七彩的小冰球,这是人工制造的光球,到夜晚的时候间次点亮,像全城都在放一场低空的烟火,它们现在洁白无瑕地沉寂。 光秃秃的树干上也挂着五角星形状的灯带,路雨蹲在树下,正在堆一个歪嘴斜眼的雪人—— 她毫无艺术细胞。 这个世界上的人少了十分之八,人口开始往中心城市迁徙,时间流失得悄然无踪,春去冬来,城市的大部分建筑物比从前看起来还要崭新。 人们笑着走在街上,看起来完全遗忘了那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 “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永远正确,现在正确,未来不一定正确。”章驰眺望斑斓的夕阳,万丈霞光披洒在冰冷的高墙之上,它们看上去也变得热腾腾的,她伸出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一条虚无的线,“制度是一条正确的底线,越集中的权力就容易惹来消亡的引线,斗争和反对是一种常态,我是一个开始,以后还有无数个我,我不能保证正确,以后来的人也不会。” 一朵冰花落在窗台之上,坚硬的外壳在保暖层融化成一滩手足无措的液体。 她转过头,看着陷入沉思的周宇,轻声呢喃:“也许,后退就是前进。” 离开大楼的时候,周宇碰见了奇良。 时间并没有让成年人碎裂的关系重新融合,反而,所有在工作中的礼貌和井然都只是在将私人的边界越拉越宽,周宇走过去,说:“如果你觉得抱歉的话,可以去跟她道歉。” 在很久之前,奇良一直将他们当作看起来最“好”的那一个人突如其来的改变归咎于权力,某个人因为尝到了权力的好处,所以翻脸不认人——逻辑上,这完全成立。 不仅他一个人如此认为。 所以,当一个人主动放弃曾经努力攥紧在手里的东西时,之前的目的之说就不再显得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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