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地感觉到和她的隔阂,我每天面对流水线,乌央乌央的东西,谈恋爱,结婚,嫁妆…… 她还在读书,她走在光明的道路上。 我忽然觉得,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她将来要像那些来厂里面巡视的人,穿着整洁干净的西装,梳着齐整的头发,而我,戴着帽子手套和口罩,在流水线上低头做工,组装零件。 在这样的迷茫和惶恐中,我结婚了。 对方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是同乡,老家和胜楠姥姥家在一个镇子上,比我大一岁。 是个普通人。 说不上好还是坏,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恋爱,晚班后一块儿喝过酒,后来稀里糊涂地躺在一张床上,后来…… 他家里人说,电子厂工作有辐射,对身体不好,时间久了会生出畸形儿,所以要我辞了工作,和他结婚,早早稳定成家,家里的老人也放心。 还不到打结婚证的年纪,但好像身边很多人都没有领结婚证。婚礼也就是简单的仪式,婚纱租的,红毯被风吹起来,我提着婚纱,不想弄脏,不然还要交几十块的清洗费…… 我听见胜楠叫我。 我抬头,看见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身边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男人,我知道,他一定是胜楠经常提起来的那个“路世安”。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胜楠的那一刻,我好想哭。 我想抱着她哭,我想和她说好多好多的话,我想多听听她叫我“小华”,我想和她一起去学校里继续上课,我想和她考同一个大学,我想和她继续玩过家家我当爸爸她当妈妈我俩一块儿割掉毛毛柳做菜…… 但我婆婆已经用红盖头盖住我的头。 我拜了天地。 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我没能和胜楠说上话,我生了孩子,后来又离婚,是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楠楠,因为我觉得胜楠的名字很好听,我是个倒霉鬼,是个笨蛋,但胜楠是我最羡慕的人了,我想让我的女儿像胜楠一样,聪明,善良,又幸运。 虽然那时候我和胜楠已经基本没有联系。 她要用功读书,去大城市考大学,只假期里偶尔见一面,她不知道我女儿的大名叫赵楠楠,她只念着她的乳名,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女儿买漂亮的小袜子。 我那时候在澡堂里给人搓澡,搓背,按摩,推拿,我学得很快,知道这行干不长久,但能赚一天是一天……我还有小楠楠要养呢。 我很喜欢和一些女大学生聊天,听她们聊天,说话,想知道她们平时都喜欢什么,这样就能和胜楠多一点共同话题。 我也知道胜楠有了男朋友,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路世安,我觉得很好,他们俩很般配,我很开心。 我早就知道,胜楠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她一直是我想要成为的模样,她是我现实中可以听到的梦。 我努力攒钱,什么都做,搓澡工,按摩师,夜里摆地摊,卖煎饼卖烤肠……楠楠渐渐地大了,我送她去幼儿园,给她买漂亮的绘本,给她买好看的小裙子和衣服,给她讲,有出息的胜楠阿姨。 胜楠改名了,她好厉害,能自己改掉名字。 不过,在我心里,她还是我的好朋友胜楠。 胜楠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那可是北京的大学啊,胜楠好厉害。 胜楠还读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她好棒,她还找到了薪酬好高的工作,还…… 但我没想到。 我会梦到胜楠过世。 我梦到她出了车祸,梦到她死掉了。 梦里的我抱着楠楠去北京看她,最后只在她住址前看到她朋友送来白色的玫瑰,是胜楠提到的大学好朋友,王欣月,苗裕,姚松月…… 我一身油烟,衣服上全是汗渍,还抱着哭闹不停的楠楠。 我买不到白玫瑰。 我不知道还要买白玫瑰。 这个噩梦把我吓醒了,醒来后心里慌得厉害,不安了好几天。 打电话给胜楠,没人接。 原来她真的出了车祸。 不过死的是她男朋友。 是那个路世安。 印象里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路世安。 于胜楠小声和我说,她很喜欢很喜欢的路世安。 我又心疼又难受,抱着楠楠去见她爸爸妈妈。叔叔和阿姨沉重地问我,能不能瞒着路世安的事。 原来胜楠记不得路世安了。 他家里人怕她做傻事,冲动,四处瞒四处跑,把路世安的事瞒得严严实实。 我没办法对着胜楠说谎。 所以我又抱着楠楠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没买到坐票,就站着,绿皮火车,晚上找到没有人的位置,我坐下来,刚歇一歇,又有旅客上来。我狼狈不堪地离开位置,抱着楠楠,去了车厢连接处。 我实在没力气抱她了,就坐在地上,让楠楠趴在我的腿上睡。 我抱着楠楠,想着胜楠。 直到女儿抬手,摩挲我的脸。 她小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啊?” 我说:“没有,睡吧。” 我低头。 在楠楠清澈的眼睛里,看到我疲惫、老态横生的脸。 火车轧过铁轨,吭呲吭呲康康啷啷地想,摇摇晃晃,我坐在冰冷的铁板上,忽然想到,小时候,胜楠叫我。 “梦华梦华,你的名字可真好听啊。”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 啊。 我们再也采不了华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是小于好朋友——小华的角度。
第42章 某龙 我叫于某龙,我有着这世界上最令人担心的姐姐。 对了,我的姐姐曾用名于胜楠,现用名于锦芒。 我更喜欢后面那个。 别问为什么。 我的名字乍一听有点怪,仔细一听还是有点怪。 没办法,要按辈份取名,我爸是家字辈,到了我这里,某字辈。 不光我,还有我的堂哥堂弟,都是某字辈。 于某光,于某田,于某金,于某亮…… 看,一对比,我的名也不是那么怪了,对不对? 只能说我们家里人都不会取名字,于某龙,于胜楠,都不太好,难怪姐姐要改名字。 我那世界上最令人担心的姐姐,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她比我大四岁,遗憾我没有成功卡着时间线出生——以前山东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倘若是乡镇户口,头胎是女儿的情况下,在第一个孩子年满五岁时,则可以申请生育第二个孩子。 爸爸妈妈镇子上很多人这么干。 我就知道一个,一家人,第一胎是女儿,留着;第二胎查出来是女儿,偷偷流掉,再生男孩。 也有的人,舍不得,会把第二个女儿生出来,然后送人养,不给她上户口,这样就能再生一个男孩。 再或者,俩女儿都养着,想方设法,给第三个儿子上个偏僻外省的户口。 很不幸运,我和我姐没能差五岁。 还没领到准生证,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我妈肚子里。 然后她想办法把我生下来。 生孩子要罚款的,没钱交,家里的粮食和一些东西就被拉走,等我爸爸妈妈拿钱再去赎回来。妈妈常把一件笑话讲给我们听—— 说那些被暂时扣下的东西都堆在计生办的一个仓库里,没人看管,交了钱就能去拉自家东西回来。我妈妈四处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家里的风扇。我爸爸一声不吭,在角落里挑了个看起来最新的,往车上装。 “你管它是不是呢,”爸爸说,“我看这个就是我们的。” 这笔罚款让家里有些吃不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印象中的童年都不是很富裕。 但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会给我唱歌,和我一块儿看动画片,把我打扮成童话故事里的精灵或者王八羔子…… 所以我很讨厌路世安。 这个抢走了我姐姐的人。 我知道,姐姐未来极大可能会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然后欢欢喜喜地,和他去重新组成一个家庭。 不过我拒绝。 我就这么一个姐姐。 我仔细审视了路世安,他的确不是一个合适的姐夫。 首先,他没有父母,以后姐姐跟着他要吃苦头; 其次,他的工作不是很挣钱,虽然看着薪资高,但是放在北京,就不是很高了; 最后。 他害姐姐伤心了很多很多次。 嗯。 最后这一点非常重要。 姐姐是个不喜欢把情绪都展露出来的人,她和爸妈几乎很少发生激烈的冲突和争执,最大的一次,还是姥姥过世、爸妈隐约劝她和路世安分手的那一次。 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发这么大火,和爸妈吵这么激烈。 我一直站姐姐,我也觉得她说的对。 等我姐姐哭着离开后,我越想越生气,大半夜的敲响我爸妈的门,恶狠狠地和我爸爸妈妈吵了一架,被他们俩混合揍了一顿。 ……只能说不亏吧。 我爸爸终于和我说,当初给姐姐取名胜楠,不是要生男。 是要胜男,胜过男人。 咋说呢,以前老人家的思想,重男轻女,还有什么男主外女主内……都有,都有,没法否认,也不是什么洗地,我爸爸也抽着烟说,承认,他就是想要儿子。 可他也爱、也疼我姐姐。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姐姐是他第一个女儿,哪能不疼呢?偏偏又要孝道压下来,爷爷给姐姐的名字,原本是盼南,我爸爸气得要掀桌子,爷爷又要闹喝药又要上吊…… 最后各退一步,胜楠。 我爸爸是想要她胜过男人的。 谁说女子不如男。 考研的事,也没办法。爸爸妈妈担心姐姐丧失应届生的身份,又怕她第二次考研再失利,她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爸爸还举了例子,说谁谁家的孩子,考研考三年都没考上心仪的学校,我姐姐又倔,非要往北京考,实在不值…… 最后才是路世安。 路世安的家庭,是爸爸妈妈阻碍的最大原因。 我苦口婆心地劝了爸爸妈妈好久,甚至把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例子都举出来了,我爸爸才终于松口,答应不会强行拆散她们。 结果路世安却害姐姐那么伤心。 呵,男人。 姐姐和路世安分手的事情,我大约是唯一一个知道的。 那时候我学校里有比赛,要去北京,我蹿出来看姐姐,却看到她哭了好久,说姥姥的护身符没了。 我还在姐姐家里看到了被撕开的照片。 那时候我就知道,姐姐应该是和路世安分手了。 不过我啥忙也帮不上,学校里催我走,我就又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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