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茵见到牲口围栏,瞳孔骤然一缩。 棚里没有一只牲畜,她似有所感地向南方角落看去。 如她预料的那样,有一张木板床。 床上躺着一个脸色灰败、不成人形的女人。 “妈妈……”路茵情难自禁地喊出。 床边,一个脸颊凹陷的小女孩趴在床沿,正在睡梦中。她有着一头金发,穿着红色的村姑服饰。 是小时候的自己。 “吃饭了,臭丫头!” 木门哐当一声,父亲踢门进来,把小路茵从床边拽起来。 小路茵被拖拽着出了畜棚,一边熟练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至于被拖得太痛,一边回望着畜棚问:“——妈妈呢?” “快死的东西了,还吃什么饭!” “妈妈是生病了,必须吃东西才有力气治病!”小路茵挣动四肢。 男人不耐烦地把她往前一摔。 “叽叽歪歪的,烦死了,你要是想给她吃,那你就饿着!” “我饿着就是了……把我的饭给妈妈吃!” “哼……行。既然你不吃饭,那现在就去地里干活!再没有收成,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你会给妈妈吃的吗?” “屁话那么多,快滚,否则你们都没得吃!” 小路茵从地上爬了起来,见父亲关上了主屋的门,不敢追上去闹,只得默默去干活了。 因为这是路茵的记忆,看不到小路茵没看见的视角,所有不知道男人有没有给母亲食物。 她回家的时候,洗了家里堆积的碗。从脏碗数量上推断,应该是给了的。 “妈妈,你要快点好起来……然后再带我去找土豆……” “我也好饿了呢。不过生病的人更需要吃东西,所以,我的饭都给你。” 小路茵在床边忍着饥饿睡去,脸上都是对母亲痊愈的期待。 路茵心痛得四肢都麻木了。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现在重回这一幕的自己却明白。 妈妈早就死了。 而且已经死了好几天。 小时的自己对死亡没有概念,连呼吸和心跳都不会确认,以为母亲只是病了。每天努力地为母亲驱赶苍蝇,揪出身上的蛆虫。 然后—— 那一天,男人再次推开了房门。 他捏住鼻子,“好臭。妈的……骗到现在就差不多了吧,再放下去,家里怕是要得病了。” 他把母亲从床上拽下来。 小路茵拼命反抗,“你要把妈妈带到哪里去——?!她生病了,不能打她!” 她被一通暴揍。 “你妈早就死了!” “她都臭了!你看不出来吗?蠢货!” “家里的粮食早就不够老子和你弟弟吃了,既然你不想吃,饿死算了,反正也养不起你……” 小路茵满脸血,跟着追抢了一路。 最后,父亲把母亲扔在了山林里。 她守在母亲身边,不愿离去。 父亲把她也扔下了。 小路茵饿得头晕眼花,意识涣散。直到夜幕降临,她终于意识到,母亲不会再醒来了。 不会再为她扛住父亲的毒打,再带她偷偷去找野菜,抿酸酸的草茎了。 母亲“死”了。 父亲早就知道,却以给母亲治病为借口,克扣她的口粮。 为了饿死她,编造借口,嘴上说会给母亲吃,但实际什么也没给。 她站了起来,在山林里捡了一根粗壮、断面尖锐的树枝。 拄着这根树枝,支撑自己虚脱的身体,她走回了家。 敲开家门的一瞬间,她用树枝刺穿了来开门的父亲的腹部。 原来腹部很软,尖尖的东西,即使是她这样的小女孩也能刺进去。 她没有杀弟弟,那小子似乎是尖叫着跑走了。路茵没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全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 桌上有一盆还冒着蒸汽的糊糊,里面有菜叶、胡萝卜,比她和母亲吃的不知道粘稠多少倍。 阵阵香味引诱着饿了许多天的人。 吃吧。 自己好饿好饿,吃了这些就不会那么饿了。 小女孩抱住盘子,把剩余的糊糊都倒进了嘴里。因为吃得太着急,粘稠的面糊从嘴角流向脖子,连吞咽声都清晰可闻。 旁观的路茵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少时的自己的饥饿似乎与旁观的自己共感了,她的食欲也被激了起来。 她和那时的自己一样,也饿了很多很多天了…… 她还记得,杀了父亲后的这顿饱餐,好香,好美味,好幸福。 那时她吃了好多好多。 两个男性的食量都比她大,可她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吃完了,父亲的份,弟弟的份。 吃到胃胀痛不已,她觉得还没有饱,于是跑到厨房,找出了余粮。 父亲说得没错,粮食的确不多了,麦子团起来只有她一个头大。她全部倒进锅里,生火煮了起来。 她要把这些全部吃掉……煮着煮着,她的头开始发晕。 接着视线模糊,胃部爆发出一阵胀痛。 咦,她已经吃饱了吗? 她无声地倒在了地上,望着开始发出冒泡声的锅。 手好重,眼皮也好重。 发不出声音,心跳得好快。 浑身都好酸,好痛,要被撕裂一般抽搐着。 动不了……呼吸不过来…… 救命…… 妈妈……救…… ——路茵悲伤地看着少时的自己。 因饥饿太久,又骤然进食,她因“暴食”而死了。 具体医学原理,后来她问过老师,却没有听明白老师的解释。说是什么□□“暴涌”,导致身体各部分都不对了之类的。 总之,这小小的少女,因杀人和暴食之罪,堕入地狱。 路茵转头看向火上沸腾的锅。 麦子在里面翻滚,虽然还带着麸皮,但发出阵阵麦香,是她死前没能吃到的最后一餐。 她要代替那时的自己,吃掉它吗? 她向锅中的汤勺伸出手,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仿佛经历了数个小时,麦子糊糊水位下降,变得柔软粘稠。 吃光家里的食物,是她做过无数次的美梦,是她灵魂深处的渴望,是她报复父亲的最后一环。 但她有一种预感……一旦吃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抓住了锅边的汤勺,轻轻一搅,满屋瞬间充盈麦香。 捏住汤勺的指尖泛白,抖动愈发剧烈。 要吃吗? ——为什么不吃?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 对了。 她答应了一个人,一定会摆脱暴食。 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可这是他的心愿。 她不曾知道摆脱罪恶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一定要战胜它。但这是那个人的愿望,被期许得久了,似乎也成了路茵的愿望。 她想完成这个心愿。 然后看看那个人的笑容,看他赞赏她的表情。 ——虽然他看不见这个心愿实现的一刻,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路茵放开了勺子,转而凝视火堆。 然后抽出其中一根木柴,狠狠地把火堆抽散! “这次我绝对……不会再犯下暴食之罪了!” 薪火一断,沸腾立时停止。四溅的火星却点着了干草,将房屋燃起。 烈焰如春日盛放的蔷薇,将路茵包裹,吞噬,为她的红衣染上明黄的光,使其更加耀眼。 热度扭曲空气,隐约变幻出贝菲不可置信的脸。 路茵在火光中肆意地笑了。 ——她做到了。 直到最后,也没有吃人。 就这样迎来死亡吧。 暴烈的火焰席卷她的全身,燃起她的金发,遮蔽她的面容。 路茵张开双臂,拥抱烈焰。 她即将与耶瑟守护过的世界长辞。 他所爱的,她也爱着的世界。 ----- “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在一片黑暗的混沌中,「傲慢」迦契亚俊美的脸难掩震惊,即使如他这么运筹帷幄的王者,也未能料到如今的事态。 在他身侧,另一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目光温柔甚至有些宠溺地看向虚空。 迦契亚忽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我输了……不过,真是痛快啊!世界上没有比这场豪赌更痛快的事了!” 他转身向着那道白光,说道:“天国的神,我自认算无遗策,可这一场是你赢了。你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耶瑟没有回答他, 迦契亚继续说:“依照约定,我将达成你所愿——将地狱分割出炼狱,设立新神「炼狱之主」,其就任者,路茵! ” 火焰应该给人带来痛苦,然而,路茵只觉得很温暖。 她被火焰吞没了身体,一点点化为碎裂的火星,以光点的姿态飞过大地每一个角落。 在这种神奇的状态之中,见证了人类有火以来的文明变迁。 巨量的知识贯入她的脑中:世界的构成、运转的方式、灵魂从何处而来、又归向何处…… 她没觉得接受这些有什么困难,好像从一个婴孩长大后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走路和说话一样,这些奥秘在她脑中扎根。 火星飞舞到高空,将正在落下暴雨的云层驱散。 暴雨戛然而止。 洪水仿佛遇见猛兽,用水声尖叫着褪去,甚至连泡得肿胀的尸体都不敢留下水的痕迹。 退回海中,退回江河中,尽力缩起身体,蛰伏着,瑟瑟发抖。 大地重回干燥,火星钻入洪水淹死的植物中,被洪水吐出来的尸体中。 片刻后,断裂的树枝飞舞着,拼接回到断口;树叶紧随其后,站回自己的断裂处。 像完成一幅拼图。 人们茫然地坐起,浑身都湿淋淋的,却没有一丁点儿伤口。 火星继续飞舞,钻过山川湖海、天空地下,最终,在一座高山之城聚集成人形。 路茵于其中诞生。 以火焰为裙,发尾似焰心燃烧。 灼目得好似初升的太阳。
第87章 路茵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她没死吗? 她所在的地方仍然是贝菲居住的那座城。 有虫子在草间爬动,也能听见鸟鸣。 这次是真实的世界。 “真是败给你了。” 贝菲扑扇着翅膀,飞到她的跟前,提裙行了一个礼。 “恭喜,新的炼狱之主。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战胜了七大罪的灵魂,作为交换,世间规则已经全部恢复,我也已经将权能撤去了。” 路茵:? 这贝菲是醒了还是没醒。 “能说人话吗?” 贝菲灿烂笑了起来,恢复了活力和天然的气质,海豹鼓掌道:“总之就是你已经成神啦!从天地间会生出一块新的空间,名为「炼狱」。从今以后,那就是你的地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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