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许久,项运阖道:“不芜也该回来了。” 礼晃微扬了眉:“嗯?” 项运阖见他疑惑,错以为他是没听清,于是又添几个字,道:“你的道侣,丛不芜。” 丛不芜的存在令项运阖郁气难消,灵山未来的主母出自邪魔外道,这是她极不想承认、又板上钉钉的事。 “道侣?”礼晃拢好衣衫,没什么表情地问:“何人?” 项运阖愣在当地,暗自揣度礼晃话中的深意,又见他神色淡然,不似作伪,一个怪诞不经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晃儿……” 一炷香后,礼非节与礼岂面面相觑,项运阖的笑里已经带了几分真情实意。 礼晃忖思后,问:“她是妖?” 项运阖:“似妖非妖,她是山林中的一汪浊水所化。” 礼晃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道:“母亲。” 他缄默片刻,一语惊人:“妖修自古诡诈,这个道侣,我不认。”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边炸开,经久未歇。 门外,丛不芜已经怔愣许久。 她的衣衫湿了多半,一路朔风未觉,满心只想见礼晃一面。 两人仅一门之隔,可他犹如置身事外的一句话,却令她举步维艰。 过去的一百零一年,沉沉地压在了丛不芜心间。 第2章 潇潇百年“你不像是忘了我,倒像是恨…… 礼岂似有所觉,对礼晃笑得如沐春风。 “不芜来了。” 礼晃视线偏移,看向紧闭的房门。 丛不芜止住浮游在外的神思,垂眸平复片刻,推开了门。 “阿晃。”她轻轻地喊。 礼晃这一眼,只看出她薄衣轻衫,披了一身寒。 琉璃盏微光渐盛,呈遇妖之昭。 丛不芜真的是只妖。 礼非节以目示意,项运阖将丛不芜从头打量到脚,道:“晃儿无事,我们也可安心。你与他三月未见,想是有许多话要说,趁而今,还是快些叙叙旧吧。” 礼晃无言,丛不芜在他淡漠的目光里如芒刺在背,与他相望须臾便错开眼,低低向项运阖道:“多谢母亲。” 她不知项运阖今日为何善心大发,见礼晃平安无事,只觉满腔欢欣,久别重逢与绝处逢生的喜悦充盈在胸膛。 跋涉千里的疲劳与被处处刁难的酸涩,在见到礼晃的那刻,便消逝无踪了。 礼晃静静地看着她。 他面容本就俊秀,神情又格外专注,这种眼神格外熟悉,丛不芜不禁微垂眼睫,耳根泛起一点红,心底蓦然烧起了一把火。 礼晃看似冷静自持、面冷言少,一遇情事却是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 待到心神稍静,丛不芜坐在礼晃身边,问道:“阿晃,衢州城里……” 普天之下,修为能出礼晃之右者寥若晨星,更遑论他还有春山在侧。丛不芜迫切地想知道,衢州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礼晃不露声色地瞥她一眼,左手轻抬,虚空变出一条金绸束带,直视丛不芜黑如点漆的双眸,道: “为我束发。” 丛不芜曾不止一次地为礼晃束过发,可那往往是在一夜欲。海沉。沦之后。 彼时,她会浑身颤抖,礼晃温热的手掌沿腿。间摩挲向上,继而将她拥入怀中,湿润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耳畔,乌发灵蛇似的缠绕在她指间。 “好多水。” 礼晃的薄唇缓缓轻抚过她的脸,然后是眉眼,等到亲够了,他才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不芜,为我束发”。 她能听到礼晃鼓动的心跳,也能看到他被欲望覆盖的眼。 束发是他们床笫间的趣味,礼晃的表情从来不会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丛不芜渐感不安,却不敢细究,只能接过那条束带,起身,靠近…… 礼晃顺从地闭上眼,春山静如无物。 绸缎般的发丝微凉,束带仅有一指宽,丛不芜有意绾了一个结。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礼晃此时的异样,有条不可目视的天堑,不知何时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可他们已经结契,昭示天地缔结过死生,丛不芜只能将这些异样归为礼晃初醒。 像凡人大病初愈那样,她可以理解并原谅。 丛不芜低头,见礼晃衣领微斜,两手自然下移,想为他扶正。 岂料一道剑光乍现,她躲避不及,被大力弹开。 丛不芜急急后退半步,被削断的几缕发丝凄然坠地,在地面印出一朵繁琐花纹,又稍纵即逝。 是春山…… 她见此情状,心中突兀地绷起一根弦,旋即想明什么,怔然抬眼。 “你想杀我……” “无意冒犯,只是……”礼晃随手解了发上的束带,打断她:“我不记得你了。” 丛不芜自然不信,仔细端详着他,妄想瞧出些许端倪。 她疑惑道:“你想解契?” 礼晃避开此话,将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衢州城中是只花妖作祟,虽是法力不精,但胜在魅术极佳,勾引凡夫蛊惑人心,百姓之间为伥者众。 苏涉水等人专为除妖而来,对城中叫苦连天的百姓并不设防,被城中伥鬼耍的团团转,若不是春山异动,礼晃及时赶到,他们便要将性命丢在“年少轻狂”上。 变故是在回程途中发生的,礼晃在众目睽睽中跌下了剑,不知何故。 御剑跌落一事可大可小,丛不芜又将礼晃细细观瞧,确认他皮毛未伤,高悬的心才稍稍安定。 她问:“是谁救了你?” 问完,才发觉到这个问题的可笑之处。 苏涉水一行人不会对礼晃不管不顾,礼晃怕是还没被别人发现,就被那些小鬼找到了。 礼晃对她的刨根问底有些不满,将束带丢在一旁,声音冷如冰泉:“一个凡人。” 丛不芜不免一惊,礼晃盛名在外,树敌不知凡几,还好遇到善人,这才有惊无险地全须全尾回了灵山,若是落入哪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手里…… 她生出一些后怕:“谢过恩人了没有?” 礼晃隐隐不耐:“找不到她。” 苏涉水寻过去时,只看到了溪边的礼晃。 他如此疏离,丛不芜无话可说了,停了一停,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道:“阿晃,你可有何处不适?” 她期盼着礼晃说“是”。 不然,他怎么会独独忘记了她? 礼晃答非所问,锐利的目光似有实质:“春山不许你近我身,你还不明白吗?” 他这样直言不讳,丛不芜心里浮起一片寒意,她当然明白。 “方才你还让我为你束发,春山没有将我挡开。”丛不芜将指甲掐进手心,才维持了仅有的一点清醒,没有语无伦次。 礼晃皱眉:“束发,已获我首肯。” 他是春山的主人,春山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丛不芜双耳嗡鸣之际,又听礼晃淡色道:“你为我束发,春山并未出鞘,看来你我确已结契。” 丛不芜心头一震,莫大的哀恸席卷而来:“你让我为你束发,只是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是真是假吗?” 礼晃静默。 她猜对了。 “你这又是何必,我若不是你的道侣,还能是谁?除了这个,我再没旁的身份了……”丛不芜低下头,一滴热泪滚出眼眶,她喃喃自语般说,“谁又敢骗你呢?” 礼晃避而不谈:“它是你的法器?” 丛不芜露出泪光盈盈的一双眼,知晓他问的是自己腰间悬挂的匕首。 “……是。” 但不太用。 礼晃微微前俯,一肘压住膝盖:“此物阴损至极,难称正道之器,而你,功德有亏,大道难成。” 丛芜不被他凉凉一观,底细被毫不留情地生剥出来,又冷不丁撞入礼晃波澜不惊的瞳间,她看着礼晃眼中的自己,卑微恍若蝼蚁,浑身写满了龌龊不堪。 阴损…… 丛不芜颤抖着手抚向那把匕首,陪她出生入死的东西,被自己的道侣指责上不了台面。 她似乎站在了崩塌的群山前,耸桀乱石砸落下来,汇成滚滚洪流,将她彻底掩埋。 丛不芜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你不像是忘了我,倒像是恨我。” 礼晃起身,“你可有要事?” “没有。”丛不芜失魂落魄地摇摇头。 她本来是有一件顶要紧的事的,她要对礼晃说:你我已许久未见,我十分想你。 可如今,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夜幕下的雨水洗净热忱的相思,丛不芜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第3章 潇潇百年救命恩人。 剑阁外偶有兵戈交接的声响传来,灵山从来不乏刻苦子弟,丛不芜在剑声中站立一会儿,回了房。 结契前,礼晃曾将她安置在这里。 百年间,丛不芜鲜少踏足此地。 如今故“地”重游,却没有想象中的蛛网遍结,她的脚下,还踩着礼晃亲手所绘的聚灵大阵。 那时她身处混沌,一颗心浮萍似的四处漂泊,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完成了一直想完成的事,也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人。 举目无亲,至交亡尽。 飞鸿踏雪尚能留痕,蓦然回首,她与世间竟然再无瓜葛,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在此生最是了无趣味的时候,礼晃将她带上了灵山。 细究起来,礼晃待她也许并无多少温情。 那更像是恻隐之心。 生路太长,死路太远。 她没有他人同行了。 她只有礼晃。 起初在这间房中,礼晃并不常来看她。 丛不芜无限可悲又满怀希冀地想:既然礼晃是将她当“人”看,她就得为礼晃做些什么,她能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也能上刀山下火海。从她身上要些什么也可以,灵气,或是修为,只要礼晃愿意,她都在所不惜。 可礼晃说,想要与她结为道侣。 他年少成名,掌权灵山,不缺人手为他效犬马之劳,他缺的是携手共生的人。 “从此,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也许是晨雾翻涌进来,丛不芜看不清礼晃的眼。 可他既说了,她除了点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似乎知晓丛不芜的一切。 礼晃施舍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丛不芜对此视若珍宝,并感激涕零。 他是现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项运阖看丛不芜,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丛不芜不知道礼晃是怎么说服她与灵山的,她只知道,华丽可与日月争辉的喜服在很久之前就已备好了。 于是,他们并肩敬地敬天。 于是,丛不芜被架上了流言的高台。 她从上不得台面的妖修“十九”,变成了“江山君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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