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头沉默许久,清凉的雨幕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泣声。 丛不芜任由泪水滑落脸庞,靠在庙门前哭了个尽兴。 她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谁哭泣。 转眼又是三五月,丛不芜已经鲜少地回忆江水镇与仙山了。 一旦无休止地怀念从前,就会止步不前。 伤春悲秋,自怨自艾,除了浪费时日,百无一用。 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不当的情绪裹挟。 她也不再忧伤事与愿违,生命易逝。 一个生命的终结,往往是下一个生命的起点。 丛不芜舍弃了毫无意义的仁慈怜悯,也不再优柔寡断。 所有阻挡她前行的人,都被她一一除去。 “是,我杀人了。” “有人听不懂人话,不如死了算了。” “我早早送他去投胎,他应该感谢我。” 二师兄教会她的毛病她不打算改,二师兄说的没错,一切生命将死之前,心脏都极其脆弱,面对敌人时,与其给其痛快,不如耍耍嘴皮,先攻其心,再杀其身。 丛不芜持之以恒地等待着,千载难逢的时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仙府府主绝非等闲之辈,临死前,意味不明地看了丛不芜一眼。 丛不芜头皮一沉,伸手摸到红绳绑起来的几串铜钱。 她了然,这是一种诅咒。 铜钱铃铛似的挂在她头上,即使她走动蹦跳,也不会响。 丛不芜想了想,将它们取下来,拴在了腰间。 就当是环佩绣囊,还挺漂亮。 空荡荡的道场尸横遍野如人间炼狱,丛不芜身处其中,却在感叹人生自古多歧路。 大仇得报之后,她感到心绪迷茫。 接下来,她又该做什么呢? 日落月升,府主殿内的博山炉中生出一团明火, 袅袅檀烟化出两个闭眼含笑的仙童。 “赵府主,江山君有请。” 此处天高皇帝远,江氏一脉专横弄权的事图穷匕见,传到了灵山。 赵府主即使不死在丛不芜手里,今日一去,也是凶多吉少。 无人应答,一个仙童才睁开眼睛。 “魂灯已熄,他死了。” 另一个仙童依旧闭着眼,说道:“道场有人。” “江氏罪有应得,既是苦主,无须理会。” 两个仙童凝成白雾,散于半空。 尸山血海上,枯坐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陪伴她的,是一轮寂寥明月。 第44章 不芜(四)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除了每年的清明扫墓,丛不芜开始在人间走走停停。 她时而隐去身形,安静地坐在村学外的树上,听学童摇头晃脑读记《童蒙训》。 时而又在莲湖中泛舟采莲,将莲蓬剥了喂鸟,扮作卖花女进城卖莲花。 时而去河上撑船渡客,时而又身披蓑衣,在风雪中垂钓。 起初倒是新鲜,时日渐久,丛不芜却不知何去何从。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人们也纷纷归家,丛不芜总是孤身一人,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她跑去看戏,白日里凡人散去,夜里四周的鬼魂又呼朋引伴游荡出来,他们携手而来,又携手而去,只有丛不芜孤零零地静默着。 她曾试图在另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安营扎寨,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有人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暗含警惕,她只能遗憾作罢。 丛不芜掐算着时间,飞也似的朝一户人家走去。 那户人家大约正逢喜事,门口摆着两头挂着红绳的小小石狮。 丛不芜坐在墙上耐心等待着什么,小石狮子吐出口中的绣球,蹲在地上向她歪了歪毛茸茸的头。 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云霄,接生的稳婆道:“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丛不芜欣慰地露出一个笑,跳下来摸摸小石狮子,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抛绣球。 她没有去看这一世的江汀上变成了何种模样,一如江汀上曾经嘱咐的那样。 丛不芜为新生命的诞生而高兴,但这也意味着她从前的那些玩伴,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将手中的绣球抛得远远的,两头石狮蹦蹦跳跳地去捡,回过头来的时候,丛不芜已经了无踪。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小雨纷纷如宝珠坠地。 丛不芜坐在江汀上与江别为的坟前,一人两坟,相顾无言。 去岁秋天,江水镇被决堤的江水吞没,成了一面碧波平湖。 皇城的新主人坐稳了江山,前朝的名字也随之更换。 现在,此地叫做“东湖”了。 似乎也有新的人家迁徙过来,只是深山密林,偌大河湖,实在太过与世隔绝,因而来人只是三三两两,安家落户的更是少之又少。 丛不芜化水顺溪出山,随波逐流在湖水中徘徊。 一只翠色青蛙围着她转啊转,丛不芜露出水面,将头顶呱呱乱叫的青蛙拿下来。 她走到岸边,青蛙依旧赖在她身边不走。 丛不芜忽然福至心灵,将用心良苦的青蛙托在手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青蛙:“呱呱。” 丛不芜一指点在它眉心,青蛙终于口吐人言:“有人在等你。” 丛不芜跟着它指点的方向寻找过去,在另一座山峰上看到一个新盖的草屋,草屋中走出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 她的眼珠浑浊黯淡,抓着丛不芜的手,仔细辨认一忽儿,咧嘴笑了笑,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露出光滑的牙根:“是小五吧?” 丛不芜:“你是……” 她的眸子变幻了一刻,立时惊喜道:“你是江嫂子!” 江嫂子爱怜地将她让进屋内:“你都长这么大了。” 丛不芜心中登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诶,是啊。” 江嫂子絮絮地诉说着乱世之中自己如何大难不死,又是如何辗转多次,重回故土的。 而今故地面目全非,她说得满脸都是泪,低头擦了,又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梨花木盒,取过剪刀剪开枕头,摸索出藏在里面的钥匙,颤抖着苍老的手将木盒打开,唤丛不芜过来看。 只见江嫂子一层层揭开丝帕,对丛不芜说:“这是你娘托我转交给你的。” 霎那间,丛不芜忘记了呼吸。 “她说当年给汀上备了嫁妆,也不能忘了你……” 丛不芜眼眶通红地坐在一面镜前,江嫂子用枯枝般的手为她梳头,末了,将那支与遗物没什么区别的银簪插|入她的发髻。 丛不芜盯着镜中的自己,“我去找他们的坟,却找不到在哪儿……” 她从没喊过江父江母爹娘,从前是怕自己乱攀亲戚影响凡人命格,现在她更是血债重重,罪孽深重。 故人一个接一个转世投胎,唯恐损其气运,她更是见都不敢见。 丛不芜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盈满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 疫病死去的人,哪里还能有坟呢? 成千上百的尸体堆成小山,一把明火,就烧成了史书中一笔带过的煤。 若问故人何处寻,唯有尘与飞灰。 江嫂子没有问丛不芜为何不在仙山,温柔地用瘦硬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对她说道: “傻孩子,此处既是伤心地,你又何苦回来?” 丛不芜默默摇头。 “我是将入黄泉,才想落叶归根。”江嫂子道,“你大好年华,锦绣前程,看你伤心,我们只会更伤心。” 丛不芜想要久留,江嫂子却站在门口摆手:“小五,向前走吧,别再回来了。” 她一步三回头,青蛙安安静静站在她肩膀上,直到看见眼熟的东湖,它才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丛不芜去了很远的地方,与一朵没有修成人身的墨莲成为了朋友。 她变作红莲,与之一同立在圆圆的荷叶间。 头上有飞舞的蜻蜓,脚下有摆尾的红鲤,墨莲常常俯身在水中洗头。 几只蝌蚪游来游去,墨莲掬起一捧水把它们赶跑:“去,去,一边玩儿去!” 夏去秋来,眼前就只剩下了残花枯叶。 墨莲临水自照,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花瓣,叹息道:“唉,到底还是没化出人身。” 丛不芜提议道:“我给你渡点气,能保你数年不死。” 墨莲不依:“靠别人化形,那多没意思。让别人知道了,不得笑死我。” 几经秋风扫荡,墨莲油尽灯枯。 她奄奄一息地说道:“等我死了,你就再交个别的朋友吧。” 丛不芜抿唇:“我在这儿等你,明年夏天,你就回来了。” 墨莲道:“来年开花的就不是我了。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丛不芜:“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我可以帮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可你能帮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 “等我死了,你就走吧。”墨莲苦口婆心,“我知道你看重情义,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不要刻舟求剑。” 丛不芜又送走了一个朋友。 一程又一程,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蓦然回首,她还是孤家寡人。 在水里度过一个秋天,雪如鹅毛飘落时,岸边走来一个钓叟。 他径直向丛不芜走来,丛不芜思索须臾,变成人形。 肩上的蓑衣能抵挡大雪,却挡不住她腰间的几串铜钱。 钓叟抛甩鱼钩,指指铜钱,说道,“有它在,你此生无望大道。” “我心知肚明。” 仙府之主绝非等闲之辈,丛不芜早就猜到了。 钓叟道:“我看你长久呆在次数,想是没有去处,不如你就入我门下,叫我一声师父?” 丛不芜自然没有同意:“我有师父。” “难怪。” 鱼儿咬钩,钓叟却不大关心,虚虚握着钓竿,对丛不芜自报家门:“我叫原岁侣,是个散修。” 丛不芜直截了当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原岁侣:“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出你绝非等闲之辈, 想招揽你入我麾下。” “入你麾下?”丛不芜好奇,“怎么,你要造反?”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原岁侣将钓竿彻底放下,“实话说,我……” 丛不芜不打算听他绕弯:“你是做什么的?” 原岁侣回答道:“寻宝。” 丛不芜听说过这种营生,什么“寻宝”,不过是个幌子,说是打家劫舍还差不多。 “那我不干,你另请高明吧。” 原岁侣立马解释道:“只在山野之间,寻找无主之宝。” 原来是个囤积居奇的法宝贩子。 丛不芜略作沉思,点了头。 若是旁的时候,她未必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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