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的脸,都已经是鬼的样子了。 妻子的死人脸上,突然眼珠乱转,双手挥舞,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夺门而出:“拿来——拿来——”留下大汉瘫倒在地,喃喃自语:“鬼……”那小媳妇跑出来时,脚上穿的正是那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苍名一抬手,一张树叶变成的黄符飞越大街小巷,精准地打在她的身上。小媳妇啊地一声扑倒在地,两只绣花鞋跳下来,蹦着跑远了。苍名提剑追去,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又扔了一把树叶:“醒来!”几张黄符拍在几个“鬼”的脸上,立刻烧了起来。一张符烧完,几个人脸上烧出来血色,尚未走远的魂被召了回来。 眼看几个人鬼气渐消,苍名对着窗户里那个大汉喊道:“哎,你起来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先跑了……” 绣花鞋在屋顶东奔西窜,踏着满城屋顶逃之夭夭。苍名穷追不舍,几次差点追丢,几经辗转,兜着圈子,最后又追回江边。鞋踏过之处,黑色烈焰陡然烧起。千家万户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头上的屋顶已经变成一团漆黑火焰。 转眼之间,整座城坠入连绵火海。火海张开无数血盆大口,哇哇唱了起来。 “阳去阴来,鬼界门开……” “大疫之后,必有大灾……” 唰的一声,苍名拔出长剑,旋子翻身,撩剑问天,一道法场如六角雪花般乍现于天际,裹挟着电光霜影,如流星拖尾霎时落入城中。漆黑火海放声尖叫,翻腾滚动,像一场海啸吞没全城。法阵骤然收紧,黑烟终于像退潮般散去。只有绣花鞋燃烧后的灰烬随风飘来,滚落土中。 “什么鬼曲子,真是太难听了。”苍名点评了一句。缓缓收剑时,地下那些灰烬突然用尖细的声音笑着唱起来: “爷娘命尽,招魂无方……” “欺师灭祖,掘坟盗墓……” 苍名后背一凉,咚地一声跪倒下来,双手撑地不起。她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连带着呼吸也异常艰难。鞋妖仿佛能洞悉她的过往,看透她心底暗藏的软弱之处。紊乱的心跳和胸口的窒息感使苍名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她摘下面具胡乱地抹着脸。十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毫无征兆地被这支歌谣揭开。 江边忽然亮如白昼。一道白光横飞而来,如回旋镖逡巡穿梭,霎时间扑灭了地上那些哇哇乱唱的火星。白光在半空中缓缓定住,苍名抬头看去,原来是一页纸一样的薄薄的雪白影子,舒展浮动,仿佛在呼吸一样,只让人疑心是绣花鞋使出的迷惑人心的把戏。 “滚出来!”苍名咬牙低喝一声,一手撑地,单膝半跪,扬剑出鞘。宝剑划破夜幕,飞过一圈,重回剑鞘,只刺中几缕秋风。江边再无埋伏,绣花鞋也已经逃走,只有那页白纸还停在半空中静静面对着她。 苍名抽出长剑,凌空跃起,腾飞于树林之上,缓落于流水江边。万叶声中,宝剑斜斜向下一挥,扬起一道江水飞溅。水珠如暗器般向身后飞去,她扣上面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远远地,无数水滴落在那页白纸上,将它打成一地碎片。 就在刚才心神溃散的一瞬间,城中的法阵已经破了。绣花鞋只剩残存一角,半个鞋底,鞋面烧焦,一跳一跳地逃走了。循着妖气,苍名一步一步向城中央走去。
第3章 一舞惊山海 让苍名万万没想到的是,半只烧焦的绣花鞋一路蹦跶,蹦进了息园三坊客栈。 而店小二不仅没有把这东西赶出去,还将它请上了二楼客房。半只鞋妖,连人形都没化出来,竟也住了间客房。 方才这一路缓步慢行,已经让苍名调匀了呼吸,心跳也恢复了平稳。她一步踏进客栈,大喝一声:“好小子,我信任你们这家鬼客栈,你们却敢窝藏鞋妖!” 小丫鬟从黑暗中浮了出来,带着巨大的笑容说:“客官,你回来了。” 店小二则咧嘴笑着说:“客官,我们就是做妖鬼生意的店呀,来者都是客。” 苍名一瞬间已经扔出去八张黄符,将客栈八个方位贴满:“是你们交出绣花鞋,还是我上去自己抓?” “诶,客官说笑了。”店小二圆滑地说,“您请上座,要点什么尽管吩咐我,不要惊动了二楼客人。” 苍名唰地推开他,正要向楼上走去,猛然发现柜台后面多了个打算盘的人。 那人拄着单拐站起来,朗声说:“起风了,关窗户关门。” 说着拐棍一扫,算盘腾空而起。一颗颗算珠如暗器飞向四周,叮叮咚咚打在窗户和大门上,如同激昂鼓点,每一扇门窗都嗖嗖合拢起来。 强劲法力随鼓点爆发而出,一时间茶壶桌椅乱飞,阴风灌满大堂。 四周悬挂的一排排纸旗唰地一抖,猛地齐齐转了个面,竟是一个个纸人小鬼,双眼绿光闪烁,嘴角狞笑横生。 苍名再一转头,桌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自斟自饮的客人,那人拈着一根筷子,和着鼓点叮叮咚咚地敲起面前的一排碗。 曲声一起,法力如海浪席卷大堂。桌子整个飞上半空,爆裂成无数碎片。碎片如同飞镖一般刺破空气,嗖嗖向四周打去。 拄拐人一抛单拐:“盾开!” 那柄平平无奇的拐棍在他面前悬空竖立,像转花枪一样转起来。平扫之处,金光漫漫,化为盾牌。 碎片叮叮咚咚撞在盾上,顷刻间灰飞烟灭。 两人一站一坐,乒乒乓乓地斗起法来。两股法力彼此对上,先是打了个天翻地覆,接着突然并驾齐驱,绕客栈落成一圈法阵,将客栈牢牢锁死。 那一瞬间,苍名第一次有了活见鬼的感觉。 这两个容貌年轻却眼神老练的人,是当年与苍名最亲密的两个朋友。 拄拐青年相貌堂堂,是十年未见的故人钟无律。无律出自铜铎派门下,以音律节奏做法,是苍名的世交兄弟,从小一起玩过泥巴。十年前苍名被四大流派穷追猛打时,他曾出卖苍名的行踪。 而饮酒散客冷艳妖媚,是另一位十年未见的故人殷希声。希声是不闻派杰出女道士,以奏乐做法,是苍名的年少好友,和苍名一起逛过年宵会,闯过男澡堂,后来却亲自带队追杀苍名。 苍名每次都逃得飞快,丝毫不顾仙侠遗风,人称赖皮活爹。不久,无律和希声也先后修成散仙,从此再也没见过。只有民间传说里诉说着他们的奇闻,一辈出三仙,古今无双事。 苍名纵身跃上房梁,在空中时不忘拼命摁紧面具,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是她逃亡多年的看家本领。 苍名朗声说道:“小道只是路过,两位不要认错了人,放我出去吧。” 无人理会。 无律缓缓收势,向希声拱手一拜:“巧啊,又对上了。” 希声冷笑着还礼道:“久违。” 无律抱起手臂说:“不闻派如此清闲吗,殷大师来我这小店干什么?” 希声不阴不阳地说:“我一介草根,自然四处游历,钟大师怎么有空开这快倒闭的鬼店,不回铜铎派去继承大统?” 无律毫不客气地说:“我本事低微,难当重任,比不上殷道长会讨师门欢心,当年亲自带队去抓丧门星。” 希声咔一声捏碎了手里的筷子:“你自己不是也出卖了丧门星?我是敬佩钟大师,才虚心效仿。” 无律咬牙切齿地微笑道:“谁比谁高贵,四大流派都是为了捞到珠冠而已。” 苍名品咂地望向这两人。民间有许多传说,却没人知道他们三个曾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浪游和闯祸,在十年前分崩离析。 过了这么多年,这两人居然还在替各自的师门争夺珠冠。争珠冠就争珠冠,他们竟在一家破客栈里斗殴。斗殴就斗殴,他们还写信把她骗到此处,妄图以绑架的方式逼她交出珠冠…… 苍名当即决定,日后找机会将这事捅到凡间,让说书人编成话本,冲淡自己那丧门星的事迹。 两人寒暄完毕,不约而同地抬头,冷冷看着苍名:“下来。” 苍名轻轻落地,点头微笑,夹起嗓子说:“二位在切磋法术吗?小道也是修行之人,贱名恐污了尊耳,二位叫我的绰号鬼克星就好。” 希声说:“好丑的面具。” “……” 无律微笑道:“阁下何不摘了面具说话?” 说着,拐杖一挥,直冲苍名门面而来。 苍名只觉得劲风袭来,当即脚下辗转,身形飘忽闪退,一手举剑抵挡。 “误会误会,我真是过路的啊——” 希声袖着手幽幽说道:“要我说,不如大家坐下……” 不等她说完,苍名飞起一脚,踢开一扇窗户跳了出去。 唰的一声,苍名拔剑凌空,剑花飞挽,那圈散装的拼凑的法阵立刻被劈出一道豁口。 无律和希声相继从大门跑出来,各自拉开架势,捏起手诀,默念法咒护阵。苍名那标志性的招式已经收起,她又开始叫了:“你们认错人了——” 一张张纸人从无律身后哗哗飞出,蓦然抽展成数丈高的鬼影,彼此手挽手嘿嘿冷笑。 苍名一弹剑刃,铮地一声,纸人被震得抽动走形,尖叫打滚声此起彼伏。而她自己早已跳上树梢,一路踏着连绵树冠逃之夭夭。 “鬼克星!站住!”那两人纵身追来,虽然没有轻身功夫,却一路再接再厉,毫不示弱。 特别是无律,拄着大拐,却跑在最前面。 他们掠过沿途行人,行人们淡淡地看着这几个追逐吼叫的人。只有几个蹲在路边的小贩叫起来:“抓鬼了——又抓鬼了——” 逢焉城之南,江水自西向东奔流入海。江水之南,旷野茫茫。旷野之南,远山连绵不绝。 天色漆黑,冷风飒飒,不见人影。苍名满城兜圈,好不容易甩掉了那两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客栈看了一眼。客房空空如也,绣花鞋果然逃走了。 循着略带糊味的妖气,苍名追到江边,那是两只鞋最初出现的地方。妖气直抵对岸,苍名御剑飞过江面,在荒野找了个树墩坐下。 透过一人高的芦苇,她静静地等待着。 随着月影的推移,绣花鞋的妖气愈发浓郁,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脂粉气味混着邪恶的杀气,在附近徘徊不散。 蹲到月过中天,南岸传来细碎杂乱的动静,苍名聚精会神,等待着绣花鞋的出场。她生怕是希声和无律又追来,提前把宝剑拔出来拎在手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越来越近。 苍名屏住呼吸。如果是希声和无律前来捉拿她,她到底是一如既往地撒泼逃逸,还是洗尽旧恨、决一死战? 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里,苍名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两张年轻的脸。这两张脸上神采飞扬,目光璀璨,和现在的希声无律别无变化,却又完全不同。那一次,他们三个才过十六岁,一起去端了一只邪妖的老巢,霸占了邪妖的陈年佳酿,喝得满脸放光,笑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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